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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篇 食儿案 第二章 毒酒、肉粥 · 2

  “嗯……”梁兴刚要开口,黄鹂儿端着个木托盘走了出来,笑着说:“饭菜好啦——”

  儿子被食儿魔掳走后,丁豆娘像是疯了一般四处找寻。

  她丈夫韦植也像变了个人,眼里焦得能燃出火来,喉咙里不时发出怪声,到处逢人便问。营里本要差遣他去守一处粮仓,见他这样,只得另派了一个军头。夫妻两个找遍了汴河两岸每条巷子,可那食儿魔又不是常人,除了赞儿掉落的那只鞋子,一丝踪迹都没留下。

  邻居们劝丁豆娘去问个卜,丁豆娘忙去龙柳树下那个盲眼卜师乌金眼那里,拿了一陌钱求他测一测,乌金眼让她随口说一个字,丁豆娘微微一愣,说了个“豆”字。乌金眼掐着手指,摇头低诵了半晌,才开口道:“一来一往口无凭,一去一还泪有痕。莫道秋风无情意,仍遣春燕还我门。”

  “这个是说?”

  “放心,你孩儿终会回来。只是……”

  “只是啥?”

  “这里头波折不少,而且,得的不增,失的却多。”

  丁豆娘却只听进去头一句,像是溺水人猛地攀住了一根枯木,泪水顿时涌出来。她笑着抹掉泪,赶紧回去告诉了丈夫。她丈夫脸色青灰,已经不成模样,听到后顿时眼睛一亮。两口儿不吃不睡,分头苦苦寻了三天,分别昏厥在桥头和田间,幸而有认得的人见到,把他们扶回了家。对面的羊婆和隔壁的黄鹂儿一起来烧水煮粥,喂他们吃了些,才把命留住。

  昏昏沉沉中,丁豆娘不时听见赞儿在唤娘,这唤声在她心底里生成一股念力,催醒了她。我就是死,也要找见赞儿。不,不能死,要把这命一直活下去,直到找见赞儿。她睁开眼,强挣起身子,见自己在卧房的床上,阳光透过窗纸,映得屋里十分明亮。她丈夫躺在里面,一个女孩儿坐在床边的木凳上,灵灵秀秀的,眼里闪着关切,是黄鹂儿。见她起来,黄鹂儿忙伸手扶住:“总算醒来了呢,莫起急了,慢慢的。”

  黄鹂儿把她小心搀到外间坐下,去厨房端来一大碗温热的肉粥。她动了动喉咙,想道声谢,但嗓子早已喊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黄鹂儿把一把汤匙塞到她手里:“先莫说话,昨天晚上只喂你吃了几小口,人都空得纸人一般了,先吃一些粥。”她连汤匙都险些握不住,也没有一丝胃口,但心底又响起赞儿的唤声,便鼓了口气,舀起那粥,强迫自己大口吞咽。一口接一口,实在咽不下去了,才放下汤匙。一大碗粥吃了大半下去。

  坐了半晌,稍微缓过些气,她才发出些声音:“妹子,累到你了。”

  “咱们还说这些?这样才好嘛,我爹常说,留住一口气,万事才得计。”

  “我不妨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那好,我得去给爹煮晌午饭。有什么,就唤我。”

  黄鹂儿笑着眨了眨眼,转身轻快走了。丁豆娘又呆坐了一会儿,等身上气力复原了一些,便慢慢起来,到水缸边,敲开面上薄冰,舀了几瓢水在盆里,伸手捞水洗净,水极刺骨,她却反倒觉着提劲。洗过脸,她走进卧房,拿起桌上那面旧铜小镜一照,头发蓬乱,脸色枯黄,双眼昏昏蒙蒙,简直像乱草丛里快要烂掉的瓠瓜。她险些掉下泪来,不能让赞儿看见她娘这副糟烂模样。她忙解散头发,抓起木梳,仔细梳顺,挽成髻,用铜簪簪好。耳环、戒指、坠子、扣子这些饰物却不愿再戴,全都收到了小匣子里。又脱下脏衣裙,从柜子里找了身干净的换上,这才坐回到堂屋,望着空落落的小院子,心里默默思忖。

  再不能这么瞎寻乱找,得好生想一想。赞儿若真是被食儿魔掳走,那魔怪该有个藏身的去处。一想到赞儿被那魔怪掳走,她心里又一阵煎痛,牙齿不由得咬得嘎吱响。你若伤了我的赞儿,我找见你,千刀万刀把你剁成渣,一点不剩全都嚼烂吞到肚里。便是化成了粪,也不给你留一丝后路,屙出来,我也要埋到观音院的佛塔底下,镇住你,让你亿万年不能翻身。

  心头撕绞了许久,她才又渐渐平复下来。要寻那魔怪,寻常的法子自然找不见,得去寻个法力高强的道士或术士。她想了想,听说过的,只有天师林灵素道行高深,不过林灵素上回施法失灵,被官家贬逐了,听说已经死了。除了他,还有谁呢?她想了许久,再想不出,便起身回到卧房。

  丈夫韦植仍病怏怏地缩在床上。韦植的父亲是个大夫,想让儿子承继家业,他却有洁癖,见不得血污疮疤。做别的,贱的他不愿做,高的又不由他做。眼看年纪老大了,仍找不见出路,他又不愿游手坐食,只好投了军。太平时节,军中安闲,他又为人谨慎,倒也一路平安。前两年升为了军头,他的气也跟着雄壮了些,可一遇到这事,竟缩成了软皮囊。

  丁豆娘走到床边,用力推了推,丈夫却只呻吟了两声,像要死了一般。男人到这地步,竟这般不中用。她气恨了半晌,想起桌上还有小半碗粥,出去一看,早已冷了,面上甚而结了层霜。她端到厨房,见小风炉上炖着砂锅,冒着热气。揭盖一看,里面还有小半锅肉粥。她心里一阵暖,舀了大半碗,端到卧房,放到床边凳子上。先将丈夫拽起来斜靠在自己怀里,而后伸手抓过汤匙舀了一勺粥,强行塞进丈夫嘴里。丈夫却随即就吐了出来,稀淋淋满怀都是。丁豆娘恼起来,猛捶了丈夫一拳:“软囊胞!儿子等着你去救呢!”丈夫这才微微睁开眼,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声,像在哭。她又骂道:“不许哭,堂堂男儿汉,做出妇人的样儿丑不丑?赞儿为等你,才被掳走的,你若还疼他,就好生吃饭,赶紧把身子吃壮实。咱们赶紧把儿子寻回来。”

  丈夫这才止住哭,她重又舀了一勺粥,喂给丈夫,丈夫这回含进了嘴里,咽了下去。她耐着性子,把那小半碗粥全都喂完,这才放倒丈夫:“你再缓一缓,就赶紧起来。我们得找个法师术士,尽快寻见那魔怪的去处。我先去对面羊婶婶那里打问打问。”

  她打开柜子,取了三百文钱装在袋里,这才转身出去。刚打开院门,却见一个年轻妇人站在门外,中等身量,身材细瘦,样貌端秀,衣着精贵,正要抬手敲门。见门打开,她微微一愕,随即轻声问:“你可是丁大嫂?”

  “嗯,你是?”

  “我的儿子也被掳走了。你能否跟我去一个地方,咱们一同商议寻儿子?”

  游大奇一眼看到对岸船上那个女子,惊奇之余,顿时痴住。

  那女子原本在船舱里头弯着腰,在忙什么活儿,游大奇看到她时,她刚直起身来,露出上半身,年纪约二十一二,白净净的脸儿,清秀秀的眉眼,乌幽幽的青丝,挽了个斜亸亸的发髻。她身上虽只穿着件白布衫,却素素净净的,简直像是画上白描的佳人。

  去年冬天,他在杭州时就曾见过这女子。那时他还在兵营里制鞋子,有天牛皮用完了,军头只好让他们歇一天。游大奇在营里困了许久,忙邀了几个同伴一起去西湖玩耍。那两天下了些雪,去西湖赏梅雪的人极多,他和同伴走散了,到处找不见,身上的钱袋偏又被贼摸去,只得缩着肩膀,独自回城外军营,快到武林门时,天又下起雪来。城墙下围着许多人,都破衣烂衫的,不时有人端着热粥、拿着热馒头从人堆里挤出来,有人在施舍粥饭。他又冷又饿,出城还得走几里地才能到营里,便也挤了进去。里头靠近城墙,摆着几只大桶,架着几摞大蒸笼,腾着热气,冒着香气。几个妇人正在给穷寒乞丐舀粥、散发馒头。他没有碗,便挤到蒸笼那边,轮到他时,那个发馒头的胖妇人瞪了他一眼,皱着眉冷声嚷道:“这是舍给穷寒人的,你一个军爷也来抢食?”他原本就有些难为情,这时越发窘了,忙收回手,刚要低头转身离开,旁边一个柔甜的声音说道:“他脸色瞧着不好,怕是饿慌了,馒头还多,就给他两个吧。”

  游大奇不由得顿住脚,一眼望去,蒸笼雾气后,一个素净明秀的白衫女子从笼里取了两个热馒头朝他递过来,脸上微微笑着,雪白的馒头衬着她嫩白的手臂,恍如观音伸出白莲花来度世救难一般,他顿时惊呆。

  “快接着吧,烫手得很。”那女子笑着催道,他脸顿时涨红,忙伸手接过馒头。这时后边的人挤了过来。他不好再占着位,只得退了出去。临走他又望了一眼那女子,那女子竟也望向他,两目遥对,如春风遇见春光一般。不过,那女子微微一笑,便迅即转过头,继续去发馒头。他冒着雪出城走了许久,神魂都始终悠悠荡荡,两个馒头何时吃掉的、是什么滋味,全然不知道。

  后来,他又进过几次城,却再没见过那女子,没想到竟会在汴京遇见她。莫非有什么缘分在里头?

  游大奇正惊叹着,见那女子朝窗外船舷上一个船工模样的人说了句什么,窗边架着个木梯,一个小厮正攀着上到船顶篷,那船工抬头朝那小厮传了句话,小厮听了似乎很高兴,笑着叫了一声,举起右臂舞了舞拳头。那女子也跟着露出笑来,虽然隔着河,笑容看不太真切,游大奇却仍酥得全身一麻。可这时,船舷外那个船工绕过木梯,将手伸进窗里,竟摸向那女子的脸,那女子一把挥开,随即笑着躲开,那船工跟着跳进窗去,两人追闹着闪进旁边舱室中,再不见人影。

  两人这么亲昵,难道是夫妻?这么好个女子,竟嫁给个船工?这不是蝴蝶陷进粪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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