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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下部

第八章

  周蓉随蔡晓光去了奖给他的楼房里。

  当她在卫生间淋浴时,蔡晓光几次敲门。他没想到,在只有他们两 个人的情况下,她居然会将门插上。

  第一次她问:“敲门干什么?”

  他说:“想和你一块儿洗。”

  她说:“这么小的地方,怎么洗得开?”

  他说:“能洗得开。”

  她说:“胡思乱想,别说洗不开,洗得开也不行,我可没你那种毛病。”

  当年,能在家里洗上热水澡的人仍很有限。政府十多年前盖起来的公房,卫生间都挺小。普通中国人头脑中,不可能产生要在家中洗上热 水澡的念头。蔡晓光属于本市有条件超前体会好生活的人物之一,刚有 电热水器上市,他便捷足先登了。

  周蓉在法国养成了每天至少淋浴一次的习惯。在法国任何一座城 市,只要是付费居住的地方,淋浴根本不是问题。如果住的是朋友家,淋 浴条件往往还更好。可以说,她已经是一个享受淋浴喜欢淋浴的女人了O

  淋浴能使她减压,女儿在美国以及回国途中的表现又让她有心事 了。她和女儿同时成为无业者,这也让她高兴不起来——虽然母女俩终 于踏在祖国的土地上了,这本该是欢乐之事。

  周蓉一路上多次想,要坚决改掉喜欢淋浴的嗜好。是的,她清醒地意识到,作为一个中国人而乐于享受淋浴,肯定是一种坏毛病。十二年前,在她任副教授的那一所省属重点大学里,教职员工的福利待遇已经 算很好,男女教职工也只能分单双号到公共浴池洗澡,每人每月最多限 购十张澡票。不够用的话,对不起,即使您是校长、书记,那也只能自己另找地方去洗。曾经就有一位校长因为在公共浴池多出现了几次,在教 职工代表大会上被批评为有官僚特权思想。

  所以,晓光一说在家里也可以洗上热水澡,她简直有点儿喜出望外。 晓光第二次敲门。

  “又干什么呀,你?”

  “上厕所。”

  “能忍会儿不?”

  “这……可以吧。”

  “那就忍会儿。”

  当她洗完澡,面对镜子擦干头发时,居然惊喜地发现,自己的白发似乎少了些。她难以相信地俯镜细看,其实并没有少,是灯光暗的原因。

  镜子中她的脸,除了肤色黑了点儿,眼角有了不细看不易看得出的皱纹,轮廓还是当年那张美人儿脸。她的身材也还是非常的苗条,足以 让许多同龄女性羡慕嫉妒。上苍对她这样的女性真是太偏心,赐予了她 们美好的容貌、身材和智慧,而且非常大度,迟迟不肯收回。

  头发却依然是个问题——否则,上苍也太不公平了。要不要为他染 染呢?他当然是蔡晓光。

  她正这么寻思着,蔡晓光第三次敲门了。

  她围着浴巾刚一迈出,眼前蔡晓光的样子让她一愣。他身上披裹着花薄被,像和尚披着袈裟那样。

  已经立秋了,到了盖薄被的季节,但他的样子还是使她笑出了声。

  “你这是干什么嘛!”

  “你急死我了!”

  “那快进去吧。别披着被,看弄湿了,给我。”

  她从门口闪开了。

  他却一把从她身上扯下了浴巾,像巨大的花蝴蝶展开翅膀那样展开 薄被将她一裹,旋了几旋转到床前,压着她倒在床上了。

  她问:“你不去卫生间?”

  他说:“是借口。”说罢,急欲吻她。

  她用手挡着他的嘴,不无惭愧地说:“我都不习惯了。”

  他将她那只手按在她脸旁,胸有成竹地说:“我是位好教练。”

  事实证明,他一点儿也没自夸,而她是过分谦虚了。

  一阵令二人都陶醉不已的长吻后,她内疚地说:“欠你欠得太多了,太 久了。现在,完全彻底地给你。”

  他说:“理所当然。”

  不知为什么,应是干柴烈火之事,他却举而不坚,白忙活了半天,还 急出了一身汗。

  “乖,趴这儿,先跟我说会儿话。”

  他就有几分害羞地将头伏在她胸上了。

  她见床头柜上摆着烟和烟灰罐,又说:“我想吸支烟。”

  他说:“吸吧。”

  她吸了两口烟,用另一只手抚弄着他的耳朵说:“你呀,你太宠我了,对我们周家的人也太好了。这世界上没有多少丈夫心甘情愿为一个 妻子坚守空白了十二年多的婚姻,反过来的事倒是有的,现代社会里的例子也不多。你究竟为什么啊?”

  他说:“我也多次这么问过自己,至今没太想明白,或许因为,我想 证明女人能做到的事,男人照样能做到吧。”

  她说:“对于男人太不容易了,你何必这么自虐呢?”

  他笑道:“倒也不是,我的坚守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坐怀不乱的坚守。我得坦白交代,我是守而不忠。”

  她也笑了,戏谑地问:“记得清几个吗?”

  他说:“四个,平均三年才一个啊,多吗?”

  “多倒不多,但愿性质都不太恶劣。”

  “放心,我有原则的,没一个是有夫之妇,都是两相情愿,绝没留下 后遗症。”

  “这我信,是你的风格。”

  “你呢?”

  “为你守身如玉。我也只有守身如玉,才会觉得总算报答了你一点儿。”

  “那对你反而不公平了。”

  “那也还是对你不公平。想当年,为了成全我和冯化成,你做过我男 友替身。我从贵州到北大再回本市工作,离婚了,有女儿了,可你还在单身。这也是由于我的原因吧?”

  “不完全是由于你的原因,也是由于我父亲那事,但……”

  “说下去。”

  “你离婚了,又回到本市,即使那时我已结婚,估计也会为了想与你 做成夫妻而离婚的,那还不如我仍是单身汉好呢

  “有了孩子,你也会离婚?”

  “那会很纠结,可能也会很痛苦。”

  他从她手中取下烟,替她擔灭在烟灰缸里。

  “究竟是我的哪一点将你诱惑成这样呢?”

  “这话问的!你当年是大美人儿嘛!世上美女很多,爱读书的美女太 少,爱读书又有独立见解的美女少之又少,你是美女中的珍品。我为珍品 而痴,这是值得的。你影响了我,改变了我。不是有幸认识了你,我今天 会在干什么呢?沾我父亲那点儿有限的光,当个处长副局长的,我又不是你哥那种一门心思想把官当好的男人,当不好还不等于在官场上瞎混?瞎 混着能当成多大的官?混到副局级肯定混不上去了啊,那有多大意思?再 不就走经商的路啰,我不喜欢与满口生意经的人打交道。如果不是认识了你,我的人生也不过就有前面那么两条路可选。幸亏认识了你,现在我成 了导演,尽管想拍自己喜欢的题材太难了,但毕竟还是我喜欢做的事。”

  “可现在我已经五十几岁了呀。”

  “我也五十几岁了啊。除了头发白了不少,你还是大美人儿,从现在起,咱俩要相亲相爱啊,否则你可就真的对不起我了!”

  实际上,十二年前,她就听过他的多次表白。十二年后,再一次听 他那么说,她还是被他发自肺腑的话语感动得春心荡漾。

  她捧起他的头,主动给了他一次深吻,之后仍捧住不放手,凝视着他说:“反正我觉得,你爱我就像我弟爱郑娟爱得那么傻气,这是不管你 怎么说我都想不明白的。”

  “那就别想了呀!秉昆在爱郑娟这件事上一点儿都不傻,我太理解 他了!我也太嫉妒他了,他享受的爱比我多得多!”

  “我会补偿你的。”

  那时,她的样子像洞房中年轻的新妇似的幸福又妩媚。

  他也重新干柴烈火起来。

  郑娟的状况很不好。

  如果秉昆不和她说话,她就整天一言不发。他不叫她一块儿吃饭,她 也不知道饿。口干得嘴唇都裂了,秉昆不将水杯递在她手里,她竟不知 道喝口水。他让她干什么,她还是肯干的,并且能干好。干完了就坐在一个地方,望着楠楠的骨灰盒发呆,要不就捧着发呆。秉昆想将骨灰盒 藏起来,可骨灰盒也不是东藏西藏的东西啊。那么一个破家,没什么适 当的地方可藏啊!

  郑娟的状况让秉昆常常躲开她,独自唉声叹气。

  一天,周蓉和蔡晓光来看他们,也没能让郑娟变变样子。他俩也认 为郑娟的状况实在堪忧。

  秉昆对姐姐周蓉说:“我真怕她以后变得像咱妈生前那样。”

  周蓉说:“咱妈生前也并不是她那样,咱妈是另一种状况,爱热闹,话 多,只不过都是些疯言疯语。”

  晓光说:“你俩小声点儿。”

  秉昆说:“她不注意听咱们说什么。”

  晓光生气地说:“你怎么知道?万一她句句都听到了呢?”

  他一手拽一人,将姐弟俩扯到了小屋。

  秉昆又说:“姐,咱们把她送精神病院检查检查吧!”

  周蓉没表态,看着晓光。

  “胡闹!我反对!坚决反对!从今往后,周家的大事,你们都得听我的。”晓光说。

  秉昆说:“我是愿意听你的,那也得你有好建议啊!”

  晓光说:“我这不是在想嘛!”

  周蓉对秉昆说:“别急,容你姐夫想想。”

  姐弟俩就看着蔡晓光想。

  晓光忽然说:“怎么忘了咱们还有一个亲人!”

  姐弟俩莫名其妙地互相看起来。

  晓光眼睛发亮,急切地说:“就是郑娟的弟弟光明啊!”

  “光明……”

  秉昆缓缓坐在炕沿回想起来——如果姐夫不提,他早已忘了郑娟还 有那么一个瞎眼的弟弟。

  周蓉问:“就是……那个出家的?……”

  她没见过光明,甚至也没听弟弟提起过,只听郑娟提到过两次。

  周秉昆因为自己对光明的遗忘,内心里顿生自责,疑惑地问:“光明 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晓光说,秉昆在狱中时,自己去看过光明一次,还陪郑娟看过几次,是几年前的事了。近年来自己成了忙人,没再去过,估计郑娟有了工作后也没去过。他听说,光明成了北普陀寺的名僧了,治好过许多人的腰腿 病和颈椎病,还治好过一些人的抑郁症,包括一些知识分子和大学生。依 他看来,郑娟也就是因悲伤过度而精神抑郁了,如果送她到寺里住些日 子,由光明每天劝劝她,肯定会好起来。

  周蓉说:“秉昆,听你姐夫的吧。”

  秉昆说:“姐夫,越快越好。”

  晓光说:“北普陀寺毕竟是佛门净地。女人去找光明看病行,住在寺 里肯定不行。郑娟是光明的姐姐,估计也可能例外。何况是为了治病,也不久住。我得先去跟光明说说,他也得向老和尚们请示,咱们耐心等几 天。我必须提醒你们,见了他,不能再叫他光明了。当时他出家时,住持说他的名字气象太大,不是他能担得起的,不改恐怕对他不利,就给 他起了个僧名叫萤心,萤火虫的萤。这样的僧名低调多了,挺诗意的。咱 们与他虽是亲戚关系,没有其他人时叫他光明可以,当着外人的面最好 也称他萤心师父。”

  姐弟俩连连点头。

  秉昆请求地说:“姐夫,你明天就去说吧!”

  周蓉说:“别强迫你姐夫。”

  晓光扳着指头数了数日子,肯定地说:“明天我有时间去。”

  姐姐和姐夫走后,秉昆问郑娟:“你想不想光明啊?”

  郑娟也像晓光似的双眼一亮,立刻回答广想。”

  秉昆说:“那,过几天送你到他那儿住一段时间,你愿不愿意呢?”

  郑娟眼中的亮光瞬间黯淡了,牺惶地问:“你不愿要我了?想让我也岀家?我不当尼姑。”

  她的话说得秉昆鼻子酸酸的,抱住她,亲了她的脸一下,爱意绵绵 地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当尼姑呢,光明那里是寺,又不是庵,只是觉得 你作为姐姐,应该经常去看看他,他也是咱们的一个亲人啊。”

  郑娟问:“你陪我?”

  秉昆说:“我得开始找工作了啊,以后再和你一块儿去看他,行 不?”

  郑娟孩子般懂事地点头。

  “那,说定了?”

  她又默默点头。

  秉昆就又亲了她一下。

  她说:“光明那里好,树多,春天去更好,许多树都开花。还有水 塘,塘里还有鸭子和鹅。生的蛋和尚们不吃,送给去看病的人。他们也养鸡,从不圈起来,任那些鸡在寺外的林子里生蛋,林子里有他们为 鸡搭的窝。和尚们只定时喂喂鸡,捡捡蛋,别人偷蛋他们从不生气。还 养了两匹马,是信徒捐的。听说起初要捐辆小汽车,和尚中没有会开 车的,就谢绝了。”

  光明引起了她那么多话,尽管她说时并不看他,自言自语,目光依然发呆,秉昆心里还是高兴极了。

  三日后,两口子正吃午饭,几个孩子忽然闯入,大呼小叫:

  “来了来了,就到你家门口啦!”

  “赶马车来的!”

  “你家怎么总来人呀?”

  虽然孩子们并没说“和尚”二字,秉昆立刻断定是光明来了。

  他放下碗筷,对郑娟说:“你弟到家门口了,得迎迎。”

  郑娟一听,也放下碗筷,起身就要往外跑。

  “姐姐,姐夫,我是萤心,可以进吗?”门口传来问话。

  两口子一听到光明的声音,都不往外走了,互相看着,仿佛都是叶 公,真龙就在门外,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进吧,进吧!”

  “没错,就是这家!”

  “不骗你!”

  孩子将光明推入屋里,光明身后跟着另一个和尚,看上去比光明年龄大,五十来岁。

  两个和尚来到光字片,孩子们很亢奋,像看两位神仙似的,无限崇 拜地看着他们。

  另一个和尚双手合十,对秉昆深鞠一躬,礼貌之至地问:“打扰两位 施主了,十分冒昧,敢问宝宅是否便是……”

  不待他的话问完,秉昆连声回答:“对!对!……”

  郑娟早已扑向光明,抱着他哭道:“光明,光明,姐想死你啦!……”

  “阿弥陀佛,为僧祝施主夫妇二人依托佛缘,排忧解难,吉星高照。”那 和尚言罢,又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倒退而出,在门口将屋里的孩子们也招了出去。

  屋里一时肃静,只闻郑娟低泣之声。

  或许因了那位和尚的话,或许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心理作用——总 而言之,周秉昆看着光明,顿觉自己的家蓬革生辉,吉光呈现。

  自从十几年前光明在春燕那里有了份工作,能自食其力了,周秉昆 就再没怎么关心过他。在狱中的十二年,竟很少想到过他。正如他的哥 哥姐姐对周楠这个侄子的亲情只是一种表现,他后来对光明这个“内 弟”的爱心也大不如前。不论男女,一旦组成了自己的家庭,感情的触 须几乎必然就短了一些;有了自己的儿女后,就又短了些。有的人甚至 变得眼中只有老婆孩子或丈夫孩子,渐渐六亲不认起来。对从前的朋友、哥们儿,也往往只以利用价值的大小来决定交往的亲疏远近了。周秉 昆并非那类人,入狱前他想到光明时都认为,出家也许真是他最好的归 宿,以后他们夫妻二人也许就不必为他操什么心了,谢天谢地。确实,如果不是三天前蔡晓光提到,他差不多已忘了亲人中还有一个光明。

  亲情——草根阶层赖以抵挡生活和命运打击的最后盾牌,在艰难时代的风霜雨雪侵蚀之下变得锈迹斑斑,极易破损。周秉昆这么重感情的人,也难以例外。

  有了“萤心”这一法号的光明,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举着彩色玻璃片 感受阳光的盲少年了。他的个头并不算高,更谈不上强壮。与他相比,陪 伴而来的那名老和尚倒是既高又壮。

  光明也就一米七三或七四,不会高过一米七五去。他的身材显得更 单薄,栗色的旧僧衣穿在他身上一顺到底,哪儿也不突哪儿也不鼓,就 像他的双肩是衣服架子,而下边是空的。不过,他的旧僧衣倒是长短合 身,洗得干干净净,似乎着身之前熨过。他没打绑腿,同样洗得褪色的浅蓝色筒裤下是双半新半旧的黑布鞋,白袜子衬得更白。他背着一顶旧 草帽,看上去不曾戴过。日子还是九月,中午的阳光挺强,他的光头上 却没有出汗,头顶的戒疤清清楚楚。他的脸瘦削,眉形整齐,鼻梁端正,唇 廓分明,微微闭着双眼,因为被晒了一路,满面红光。

  光明一手持根细长的探路竹竿,显然用了多年,变得微黑:另一只 手臂垂着,就那么一动不动伫立,任凭姐姐抱着他哭泣。

  “阿弥陀佛,姐姐不必这么悲伤,楠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他是去往 另一个世界,那里很好。我和他偶有交流,他让我转告你们,他将会在另一个世界为你们祈福。”

  听了光明的话,郑娟居然止住了哭泣,转身找毛巾擦泪。

  如果那话是别人说的,尽管是善意,对安抚妻子也很起作用,周秉 昆的理性也会告诉自己那纯粹是迷信3由眼前已是和尚的光明说出,他却不敢不接受。这个想法一冒头,又立刻被理性的棒子打得没影了。

  “你……光明啊,姐夫还能叫你光明吗?叫你……那个萤心,我很不习惯……”他语无伦次起来,窘得满头出汗。

  光明说:“佛心人心,二心相近相亲,是为心心相印。出家人虽戒七 情六欲,但父母养育之恩、手足牵挂之情、朋友互助之谊,也是不敢轻慢 的。佛解此伦、认此理,姐姐姐夫仍是我的姐姐姐夫,萤心随姐姐姐夫 怎么叫都行。”

  光明说话之声,与常人很是不同。不是秉昆听来那样,而是事实如此。他的语调平静得出奇,语速较常人缓慢得多,不是边说边想、字斟 句酌的那种缓慢,而是一种有情有义却不带丝毫情绪、异乎寻常的平静。

  郑娟不知为什么进到小屋去了,还放下了门帘。

  秉昆傻傻地问:“光明,咱俩十几年没见了,姐夫……也想抱抱 你……”

  是的,那时他此念难退,仿佛不与光明拥抱一下,不足以证明二人还是亲人。

  光明直竖一掌,微微躬一下身,仍闭双眼,却粲然笑道:“萤心口渴,姐 夫何不赐弟弟一碗水喝?”

  秉昆赶紧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

  不知他真渴假渴,只喝——不,那是一种出家人才有的喝法,一种 戏剧舞台上有身份的人从容不迫的斯文喝法。他只喝了两口。

  秉昆刚接过碗,光明又说广姐夫,萤心奢求一坐。”

  秉昆放下碗,赶紧将椅子从饭桌旁挪开,摆在光明身边,扶他坐下。

  “谢姐夫,姐夫何不相陪而坐,与萤心叙叙家常?”

  秉昆赶紧将另一把椅子摆在光明面前,端端正正坐下。

  “好,好。”

  光明将草帽取下,置于膝上,一手仍轻握竹竿,端坐如松。

  于是二人聊了起来。秉昆原本说话就慢,不常快言快语,但他说话 是很情绪化的,即使不动声色,喜怒哀乐也由语调带出。听别人说了他不爱听的话,自己说一句噎人的话,能将对方顶得如同撞墙。受光明的影响,他尽量平心静气地聊。

  他说:“大老远的,你何必亲自来呢?晓光有车,他会开车送你姐的嘛。”

  光明说,既然姐姐想他,他当然要亲自来接,他也想这个自己曾与 周楠、周珥和大婶共同生活过的家了。他没与周志刚和周秉义、周蓉生活过,却说:“我能想象出他们的样子。”

  秉昆不禁好奇地问:“那你说说他们什么样。”

  光明回答:“好人相貌。世上好人,相貌皆有相似处,坏人各有各的坏相貌。我虽看不见,听谁说几句话,头脑里立刻就有他们的相貌了。即 使与他们本人相貌有些不同,却也差不了太多。”

  秉昆又问:“那你能说说你晓光姐夫什么样吗?”

  光明想了想,缓缓地说:“晓光姐夫……”

  这时,郑娟从小屋出来了,换上了国庆节才舍得穿的衣服、裤子和 鞋,挽着个包袱,催光明动身。

  秉昆很有意见地说:“你看你,急什么呢?我和光明有话正聊着。”

  郑娟说:“我弟他们肯定还没吃午饭,咱家的饭他们又吃不得,我跟 他们早点儿走,他们不是也能早点儿吃上口饭吗?”

  她不但话语多了,而且说得句句在理。

  秉昆眨巴几下眼睛,无话反对。

  光明说他们不会挨饿,带着干粮呢。嘴上这么说着,却已站了起来。

  郑娟忽又要洗把脸。

  她洗脸时,光明对秉昆说:“周蓉姐姐既已回国,必然面对重新找工 作等事,如果她能多听听晓光姐夫的意见,肯定对她是好的。”

  秉昆就说会转告他们。

  光明问:“这屋里的炕,还在吗?”

  秉昆说:“在,哪里敢拆!冬天靠它才能睡在暖被窝里啊。”

  光明又问:“还好烧吗?”

  秉昆说:“年年破开炕面清除烟道里的烟油嘟噜,烟行顺畅,挺好烧 的。住在这倒了八辈子霉的光字片,不知何年何月是个头。”

  光明竖掌道:“阿弥陀佛!古往今来,人间福祉,总是最后才轮到苍 生。天道不变,佛亦无奈。佛法无边,并不是指佛能力转天道。天下苍 生只有耐心盼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谓巨变,无非是又换了一茬 茬权贵而已……”

  光明话还没说完,郑娟洗罢脸走过来,往光明身边一站,又连声催促:“走吧,走吧,别跟他说那么多了,你的话他不会懂的。”

  秉昆见她居然怀抱着楠楠的骨灰盒,吃惊道:“你别把那个也带去 啊!”

  郑娟说,她觉得楠楠也想舅舅光明了。

  秉昆不依。

  郑娟非带不可。

  光明说:“让我姐姐带着无妨。”

  秉昆这才不作声了。

  光明将草帽戴在姐姐头上,秉昆替郑娟挽着包袱,另一只手牵着光 明的手,三人接踵出门。

  隔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在秉昆家斜对面,一棵大杨树下,拴着北普陀寺一辆马车。那大白马非常强壮,背宽臀圆,显然饲养得很好,正细嚼慢咽着麻袋里的草料。车上盘膝坐着另一名和尚,闭着眼,手捻佛 珠,念念有词,低声诵经。他身边卧条大黑狗,黑瞎子那么大个儿的头,下 巴须儿平伸,舒舒服服地贴着两只前爪,也闭着眼,垂着巴掌大的耳朵,似 在犯困,也似在倾听。那些孩子们有的坐在车板边儿上,有的上身伏在车板上,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和尚,一个个特别着迷的样子。

  孩子只要自由,便是好奇和无忧的。聚在一起时尤其那样,他们出生于光字片一户户穷人家里,成长在光字片的脏街破院内,便以为人间 原本如此,处处如此,对贫困相当无感,不像大人们那样有种种烦愁、愤 怒和诅咒,只顾享受着有限的成长快乐。

  三人一到,车上那和尚便停止了诵经,大黑狗也精神了。

  秉昆怕郑娟被狗咬了,嘱咐她小心提防。光明说不必怕,那狗区分 得出好人坏人,对好人很亲。

  郑娟就对狗说:“那你是条好狗,坐我边上来。

  大黑狗仿佛听得懂人话,在车上伸了伸懒腰,乖乖地卧在郑娟身边了。

  秉昆问那赶车的和尚:“路上交警不会找你们麻烦吧?”

  那和尚一边解缰绳一边说:“不会的,他们的领导也常到山上请萤心 师父按摩,顺便还烧香拜佛。”

  光明说:“姐夫独自在家,多多保重。”

  赶车和尚将鞭鞘往马颈上一抚,马车走了。

  秉昆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内心好不是滋味儿。二十八年前,郑娟、光明和楠楠是一家人。秉昆出现在太平胡同他们的“窝”里,像一只非 洲鼬鼠受到鹰隼的惊吓逃入了另一窝同类的洞。后来,他开始以拯救者 的姿态,频频进入他们的生活,称心如意地成了郑娟的丈夫。现在,谁 拯救谁已无法说清,他们同时离他而去,一个是永远一个是暂时一个皈 依佛门,原本的一“窝”人又聚在一起,就在那辆远去山寺的马车上。家里今晚将只剩下他一人,形影相吊,这可是从前不曾发生过的事!从前 那个家里还有妈,还有远方的爸。每天都能见到妈,让他觉得家是世界 上最安全最好的地方,远方有一个爸,便知道自己是一个双亲健在的儿 子,自己的人生是完整的。现在爸妈没了,自己不再是儿子,而是一个 父亲,一个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的父亲。他也不再是任何人的拯救者,没有了工作,沦落到了希望别人拯救自己的地步……

  “郑娟,你可别不回来呀!”他喊了一声,内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郑娟真的不会回来了。

  一些孩子听了他的喊声,不再望远去的马车,纷纷仰脸看他。

  一个孩子小声问:“她真不回来了,你可咋办?”

  他将目光收回,依次看着每一个孩子,不由得摸了一下问话的孩子 的头,终于说道:“你们可得好好上学啊!

  孩子们都很困惑,觉得这个光字片的大伯真是怪怪的——自己的老婆坐着两个和尚的马车走了,回不回来是不是自己的老婆还不一定呢,怎么一下扯到我们好好上学的事上去了?

  那天夜里,周秉昆梦到楠楠了。楠楠戴着博士帽穿着博士服,意气风发地问他:“爸,替我高兴吧!” 他紧紧抱住楠楠,脸贴脸之际,才看出抱的不是楠楠,而是骆士宾。

  骆士宾阴笑道:“我的儿子,到头来必然是我的儿子!我在哪儿,他也将在哪儿,绝不会和你在一起!”

  骆士宾说罢双手扼住他的脖子,二人搏斗起来,又从什么高处一块 儿坠落……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听到大屋里分明有响动。

  “谁?……楠楠,是你吗?……你有话要跟爸说?”

  他并不迷信,那会儿却迷信起来,但愿鬼魂之说是真的。

  大屋里的响动是确确实实的,绝非幻听,也绝非老鼠能够弄出的声 音,更不会是小偷潜入,小偷才不会光顾光字片的人家呢,偷不到什么 值钱东西。

  秉昆穿上裤子,披上衣服,一心指望能在大屋里见到楠楠的鬼魂。如果见到骆士宾也不怕,他不想与他相互憎恨下去了,倒是想向他忏悔。归 根到底,他承认十二年前的事自己没处理好。

  大屋的炕上,有双绿莹莹的眼瞪着他。

  秉昆也没害怕。他开了灯,见是一只老猫趴在炕上,毛发脏乱,看 上去流浪很久了。他断定是他家的猫。黑白相间,十二年前他家养过同样模样的一只小猫,是老早养过的一只老猫的后代。因为两个儿子都喜欢,郑娟没将它送人。

  那也确实是他家养过的猫——花花。

  后来他入狱了,楠楠出国,聪聪上大学,郑娟当区委的清洁工了。它 经常挨饿,有时在外边却进不了家门,从有一天起就再不回来了。

  它已太老啦,也许还病了,再做野猫就没法活下去。恰巧周秉昆晚上忘关了通风的小窗,它便进屋了。

  对它而言,周秉昆已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既然这个陌生人在它曾经的家里,智商似乎在告诉它,他是不会伤害它的。

  它冲他瞒唯叫了几声。

  周秉昆赶紧到厨房去找出半截肠,掰了半个馒头放在它跟前。它嗅 了嗅,没吃,又冲他唯瞒叫几声。他见它肚子瘪瘪,断定它不可能不饿,就 将肠和馒头切碎,用温水泡了,握成食团放在盘子里,再次放它跟前。它 这才吃了,却吃得很少。喂它温水,它也只舔了几下。他爱,怜地抚摸它,它 没躲。他就找出一把缺齿的木梳,轻轻梳理它那一身乱七八糟的毛。那 把木梳专为它保留着,秉昆出狱后刚回家的一天,他发现了想扔掉,郑 娟不许扔,说如果哪天花花回来了还用得着。

  周秉昆从头到尾将花花的一身乱毛梳理光顺,又用自己的毛巾擦了擦它的眼角,再用湿抹布擦干净它的四爪——他那么做时,它很老实。

  他说:“爸妈都没有了,兄弟姐妹各奔东西,是不是?自己的儿女都 不管你了,是不是?很孤单,是不是?……”

  他说一句,花花瞒一声,仿佛与他对话。

  他忽然觉得像在说自己,同病相怜,更觉得伤感。

  “那就别切I这儿了,跟我就伴睡吧。”

  他将它抱起来,关上通风窗,回到小屋里,放在被褥旁。

  花花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卧下去一动不动,一副感恩不尽、不嫌不弃的样子。

  周秉昆早上醒来时,花花已经死了。

  他带上锹,打算找个地方把它埋了。迈出家门想了想,不再往外走,就 在小院里的老丁香树下挖个坑葬了它。当年那棵小丁香树也长大了长老了,由于缺少侍弄,死杈杂多,叶子稀疏,春天里开的花也少了,半死不活,如同光字片在穷困的日子耗尽了气血、未老先衰的父母们。

  培土之后,他说:“这里终究也是过你的家啊,就长久地睡这儿吧,以 后再也不必受苦受难了。”

  其实,他并没有说出来,只不过是心里那么想。

  他又想,长久是多久呢?

  进而,他又想到了光明的话。

  周聪从蔡晓光那里知道,家中只剩下父亲了,于是每晚住了回来。

  秉昆不能不考虑楠楠的骨灰安葬问题了,毕竟入土为安啊!

  一天晚上,他与周聪谈起了哥哥周秉义的嘱咐。

  周聪说,大伯的主张他完全同意。他也放在心上了,想自己把墓地的事协调好,但那家人变卦,又不肯转让他们为自家老人预订的墓地了。

  秉昆问,是不是人家还没另外选好墓地?如果是那样,不能催人家,只能再等等。

  周聪说,据他所知,人家对已经预订的墓地并不满意,已买下了新 墓地。

  秉昆就不明白了。

  周聪说,对方主要是想多卖一些钱。

  秉昆说,那也可以理解。人家先买下的嘛,转手卖高价,咱们只能 认,就将哥哥周秉义愿意出钱的事说了一遍。

  周聪说出了一个钱数。

  秉昆吓了一跳——那么大数目的一笔钱,他没法向哥哥开口。

  周聪说:“爸,那就只能在你的朋友之间借,我也在我的同事之间借。” 秉昆说:“你那些叔叔谁家的日子过得不紧巴?向他们开口不是难 为他们吗?我也不同意你在同事之间借,刚参加工作不久,怎么好向同事借钱呢?这事暂时搁搁,以后再考虑吧。”

  郝冬梅从北京回来了。

  她还没有正式调到北京去,在北京逗留一段时间是学校特批,按探 亲假报销路费。她在学校还管着一摊子事,不能离开太久。

  冬梅欢迎周为继续住在她那儿,但周蓉不同意,她逼着周阴住到晓 光那间老宿舍去了。

  周聪心中有些不快,他认为姑姑动了心眼,为的是将姑父的两处房 子占稳了。

  “你姑是你说的那种人吗?你大伯在本市没房子,他以后回来时,不住你大婶那儿,往哪儿住?次次住宾馆?如果你表姐还住你大婶那儿,你 大伯回来看你大婶,多不方便?你姑是为你大伯大婶考虑的,你怎么可 以那么猜疑她?”听了周聪的牢骚,周秉昆立即批评了他一通。

  可周聪说,晓光姑父曾答应过他,那间老宿舍可以留给他结婚以 后住。

  “你求他了?”

  “没求过。”

  “他在什么情况下说的?是不是喝醉了?”

  “有点儿醉,但也没醉到不知自己说什么的程度。那天他拍的一部 电视剧开播了,他宴请帮他宣传的记者们,其中有我。

  “他当时很高兴是不?”

  “对。”

  “有几分醉又很高兴,他那种时候说的话你也当真?你趁早给我把 他的话忘了!”

  “那我如果结婚了住哪儿?”

  “你搞对象了?”

  “不算正式的,相处阶段。”

  “你!你怎么小小年龄……”

  “我还小吗?爸,我二十五岁了!”

  “如果你结婚了,这里就是你们的家!这里曾是你爷爷奶奶的家,你 爸妈的家,就不可以再是你的家啦?”

  “那我还不如不结婚了!”

  周秉昆被顶得一愣。

  “就算我能凑合,谁又愿意和我一块儿凑合?凑合到哪一天是个头?你就愿意你的下下一代出生在这种鬼地方啊?”

  周聪的话,差不多句句是周阴数落过他的话。她的数落对周聪刺激 很大,仿佛刻在他心上,没法忘了。

  周秉昆气得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责骂。

  “我表姐是要往外嫁的,我是要往里娶的。周家的房源,要先向往里娶的倾斜。我表姐应该嫁给一个有房子的男人,而不应该……”

  “你给我住口!明明是你姑父单位分给他的房子,什么时候成了咱 们周家的房源?不管是不是亲生的,你表姐都是他女儿,女儿住他的房 子理所当然!你在他那儿结婚能心安理得吗?亏你想得出来!你姑父无 职无权,他是硬扎起一个手眼通天的架子,哪一个当官的不给他面子,他一点儿辙都没有!他为咱们周家做的贡献还少吗?以后不要再企图沾他的什么光!”周秉昆劈头盖脸地训起来。

  周聪面红耳赤地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家中又只有周秉昆一个人了,周聪不知住哪儿去了。

  独自生闷气时,他便想起了楠楠的懂事友善来。那时,不论吃的穿 的,楠楠总是先让着弟弟,敬着父母,宁肯没自己的份儿也毫无怨言。他便又陷入深深的悲伤。

  转眼到了国庆节。

  前一天周蓉派周为问秉昆,亲人们在谁家聚一聚最好?或她那里,或嫂子冬梅那里,由他定。

  秉昆说不聚也行,何必一定要聚?要聚,那就还是在他家,不在他家他找不到亲人相聚的那份感觉。

  周蓉认为必须聚。母女俩十二年才回国的第一个国庆,哥哥调北京 去了,只有嫂子在本市,弟弟也独自在家,怎么能不聚呢?

  晓光支持聚一聚。于是,国庆节那天上午,他们一家三口来到了秉 昆家。

  接着冬梅也来了。

  他们各自都带着做的买的食物。

  不一会儿,周聪也带着吃的喝的回来了。

  为了亲人们的相聚,秉昆尽力将屋子收拾干净。他担心周聪和周阴 互有嫌隙,彼此不说话,或一说话就钱着来。但表姐弟之间似乎也没有 什么芥蒂,有说有笑,还相互调侃,这使他又高兴起来。

  饭桌上,周珥向周聪敬了次酒,半真半假地说:“对不起了啊,表弟,表 姐一回来,把你的小窝给占了。”

  周聪说:“那是姑父给你留的小窝,我只不过借住一时,住久了还不成鸠占鹊巢了?”

  周切又说:“表姐日后起码也得嫁个有房子的,那时小窝还由你住。”

  周聪说:“那时我也不住了,如果姑父和姑姑同意,让我爸妈住过去 吧。他们能住像样的房子,比我自己住还高兴。我将来就在这儿成家,为 周家熬到拆迁那一天。我年轻,熬得起。”

  长辈们都赞许地点头,夸周聪是好儿子。

  秉昆感动得差点儿掉泪,爱抚地摸了摸儿子的头。

  周蓉说:“晓光,要不是托你的福,我们母女俩早没地方住了,真是三生有幸啊。”

  晓光说:“你这是什么话呢?你们母女不是我的老婆和女儿吗?秉 昆刚回来我就主张他住过去的嘛,是他自己不肯啊!”

  周阴又说:“爸,幸亏我小舅、舅妈没住过去。真住过去了,你女儿 不成流浪猫啦?咱们饭桌上可得协商好,一定要容你女儿住到嫁出去那 一天为止!”

  大家都笑了。

  只有晓光没笑,这是周珥第一次叫他爸。十二年前,她最给面子的时候也只不过叫他一声“晓光叔叔”,从没对他一声声“爸爸,爸爸”地说过话。

  他扛不住周珥对他出其不意的亲热劲儿,眼眶顿时湿了。

  大家又都向他敬酒,感激他多年以来为周家操的心。

  二OO一年国庆节这天,在周家墙破地陷门歪窗斜的老屋里,第二代第三代亲人之间,在各自经历了不幸和坎坷后,浓浓的亲情再次在大家心间激荡。

  借着酒力,人人都觉这种亲情上脸上头的。

  秉昆忽然想到光明提到姐姐姐夫的话,就对周蓉转述了一遍。

  晓光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绝对不敢。秉昆,你姐是什么样的女 子你还不知道吗?她是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总希望超越普通人生。而 我是自认天生我辈本无用,既已无用,也就不用努着劲儿为难自己,只 要活出点儿快意就好,如果还能让亲人和朋友们沾点儿光就更好。我只 欣赏她,哪里敢左右她?”

  郝冬梅一边沉思一边说:“晓光,你也别太谦虚,你今天让我刮目相 看了。我认为你对亲爱的周蓉同志的两句点评很到位,对自己的总结也实事求是。人活在世,何谓普通,又何谓不普通,看来挺值得往透了想 想,而你蔡晓光肯定是想过的。”她扭头看看周蓉又说:“你别生气啊,我不是在借题发挥暗讽你,我只不过觉得,晓光的话里似乎包含着什么人生的真相。”

  周蓉红着脸说:“我没生气呀!”她又对秉昆说:“那个光明,我和 咱哥咱嫂子都没见过……”

  秉昆打断她的话说:“咱爸也没见过。咱家人除了我,再就见过咱 妈,当年他还是孩子。他来接郑娟那天我才又见着了,他的话我不太能 接得上茬儿了。”

  周蓉又说:“论起来也是咱们一位亲人。可你如果不提,我心里压 根儿就没他这么一个人,惭愧。也不知他听说了些什么,从谁那里听说 的……”

  晓光赶紧撇清广我见过他的次数虽然多一些,都是为了请他按摩。经 他按摩一次,我的肩颈起码轻松三五天,我可从没跟他议论过你。我做 证,郑娟跟我一起看他时,也没谈到过你。”

  周蓉说:“我不是在追究,我是认为那个光明不简单。他一次也没见 过我,居然敢建议我凡事多向晓光同志学习,冲这一点,他就值得我佩 服了。”

  秉昆声明:“他并没用’学习’这个词。”

  周明道:“你们长辈啊,把简单的话越掰扯越复杂了。我理解,他无 非就是说我爸是个追求’无为’的人,不看重什么,也不看轻什么。这 比较符合他们出家人的思想,所以希望我妈,估计还包括咱们这些亲人都向我爸的人生观靠拢。他的话不就这个意图吗?”

  周珥一住进蔡晓光的房子,与这个继父的关系就日渐热络。

  周聪大声支持:“表姐,我完全同意你的话!”

  蔡晓光也大声说:“亲人们,打住打住,咱不继续讨论了!我忽然想 起一件正事,差点儿忘了,现在必须说说。”

  他说节前又请光明按摩了一次。郑娟希望将周楠骨灰安置在山上北普陀寺地界内,由僧人们关照。光明向住持汇报了,住持征求过僧人们的意见,僧人们都欣然答应。

  冬梅说:“秉昆,这事我不便表态。你哥也把他的主张告诉我了,我认为你不必太在乎你哥怎么想的。”

  周蓉沉思片刻,附和说:“秉昆,这事我们的意见都不重要。你和郑 娟,你们做父母的意见统一了就好。”

  秉昆想了一会儿,低声说:“我赞同郑娟的意见。”

  一年多前,北约的美国战机轰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民间的反美情绪强烈,国内媒体对周楠的事迹鲜有报道。不过,还是有不少人知道。佛门并非与世隔绝,不晓得怎么一来,北普陀寺的和尚们也都知 道了。

  他们居然为周楠举行了隆重的骨灰安放仪式。寺外山坡上有片松 林,当年和尚们栽下的树苗都长成了参天大树,周楠的骨灰被安放于松 林之中。关于碑文,郑娟和秉昆各执一词,光明最后说:“让他成了我们和尚的兄弟吧,就刻佛门俗家弟子周楠最好。”

  郑娟和秉昆都不再坚持,同意了光明的主张。

  僧人们为周楠做了道场,举行法事,诵经声时起时落,围观者众多。

  过后,北普陀寺住持对光明说:“萤心,这是我们弘扬佛法,破例安 排的啊。”

  周聪和冬梅,还有周蓉一家三口都去了。这是周家的亲人们集体亲近佛门的一次活动。

  蔡晓光开车将秉昆和郑娟送回了家。

  郑娟的精神好多了,一进家门就干活。秉昆一点儿都不晓得光明是怎么劝导她的,也不问。

  第二天早上,秉昆醒来时,郑娟早已醒了,正侧身看着他。

  他问:“睡得好吗?”

  她说:“好,梦到了一个人。”

  他问:“谁?”

  她说:“你师父白老师,他问我秉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还说想你 了,你应该抽空去看看他。”

  “我也想他了。”秉昆说。

  是的,他几次想起师父白笑川来。由于周楠出事,他没心思看望。郑 娟也丢了工作,原因是请假时间太长,有人顶替她了。能在区委当清洁 工不容易,当年要不是他入狱,周聪上小学五年级,全家陷入困境,曲老太太伸出援手亲自出面介绍,郑娟是干不上那么好的一份工作的。那种 岗位,一旦有人腾出位置,呼啦一下就有不少人争取。郑娟文化程度低,没有什么技术,也没多大力气,再想找到一份工作谈何容易?一家三口仅 靠儿子周聪的工资过活,无论如何不行,周秉昆打算自己先找到一份临 时工作,之后再去看望师父。

  一天,秉昆去找国庆,天黑了国庆还没回家,吴倩说国庆和赶超凑 了笔钱,两家又各自借了点儿,合买了一辆带电瓶的大型脚踏三轮车,搭 伙“拉脚”——将货物运来送去的一种私活。

  秉昆本希望国庆能带着他去“蹲马路牙子”,听吴倩说国庆已与赶 超搭伙了,就没好意思将自己的想法说岀来。

  吴倩让他给蔡晓光带个话,表示感谢。她当临时工的那家塑料盆厂 最终还是黄了,后来虽然也生产过塑料暖瓶外壳、餐桌垫什么的,还是没有撑下去。正在她走投无路的几天里,一家新落成的私营宾馆居然派 人找上门来,说蔡晓光是老板的朋友,通知她先去试用一个时期,做客 房卫生服务员。

  她说自己挺珍惜那份工作,还说:“你姐夫面子真大,帮人帮得也真 卖力。”

  周秉昆本打算接着再去求姐夫蔡晓光,吴倩的话将他的第二条路也堵死了。想到自己训儿子周聪的一番话,他决定暂不给姐夫添麻烦了。人家刚刚落实了吴倩的事,自己怎么好意思又去相求呢?他想如果找来找 去还是找不到一份活干的话,那也得先求师父白笑川,后求姐夫蔡晓光。

  周秉昆正要走,国庆回来了——脖子上围着脏毛巾,肩搭秋衣,跨 栏背心前后都湿了,脸和胳膊晒得很黑。

  吴倩从国庆手中接过上衣,心疼地问他累不累。

  国庆疲惫地说:“还行。”他冲秉昆笑笑,往炕沿一坐,上身随之仰 躺下去。

  吴倩从他脖子上抽去毛巾,吃,原地问:“天都开始凉了,你怎么围湿 毛巾?”

  国庆闭着眼说:“总出汗,总擦,可不湿呗。”

  吴倩说:“快起来,把湿背心脱了,换上干衣服

  国庆这才睁开眼,朝秉昆伸出只手。

  秉昆将他拉起。他脱下湿背心,接过吴倩为他找出的干上衣,穿好 后问秉昆:“有事?”

  秉昆说没事,就是想他了,来看看。

  国庆也说了些感激蔡晓光的话。

  秉昆问他“拉脚”那活干起来如何?

  国庆说:“还行。你姐夫帮吴倩找到了那么理想的一份工作,我没了后顾之忧,心情好,干活就有劲儿了。”

  秉昆想到他的糖尿病,嘱咐他千万别太累着。

  国庆说与赶超搭伙干活累不着,赶超总照顾他,并夸赶超会干活,捆 扎技术高明。同样大小的车板,他俩的车每次总能比别人的车多装些 东西。

  秉昆说:“我反而更担心你俩累着了。你俩都是我的朋友,累坏了谁 我都着急,另外几个朋友也肯定着急啊。”

  国庆笑道:“我俩那车不是有电瓶嘛!我主张买辆旧的就行,赶超坚持买新的,我反对也没用啊。那车真好,车板是包铁皮的,轴是加速的,蹬 起来轻快。如果是空车,悠悠的,跟自行车似的。就是得每天充电,多交一笔电费。平地我俩不用电力,上坡时才用。我俩两班倒,现在我下 班,赶超上班。”

  国庆挺高兴,因为和赶超包了一桩大活,替一家贸易公司从铁路货 运站往一处仓库拉豆油,不分白天黑夜,干下来总共能平分几百元。

  “那我女儿下学期的探家路费就挣到手了!”

  “看你高兴的,给你买猪头肉了,一会儿犒劳你!”吴倩笑了,她已 在洗国庆的背心和上衣。

  他们的女儿没考上大学,在南方一所民办师范学幼师教育。没考上 大学,两口子仍很疼爱她。

  离开国庆家,周秉昆不想立刻就回家。那种有家又似没家的感觉很 奇怪,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一条既陌生又熟悉的街上,驻足望着人家的窗口发呆——他曾买下过那房子,赔了一大笔钱。十二年后,那房子也下沉了,但窗口还周正,窗内拉着花布窗帘。

  那房子曾代表他最大的生活梦想。

  他一家再也不可能在那房子里做好梦了。

  他呆望了很久,回到家里,妻子儿子已经吃过了晩饭。

  吃饭时,周聪坐他对面,告诉了他一个信息——本市也有介绍工作 的地方了,叫劳动力信息发布中心,市工会办的。

  “爸,其实你在家待一两年也没什么,省点儿用,我的工资还够咱们三口人生活。”周聪尽量说得轻松一些。

  “我去碰碰运气。”周秉昆的话则不那么乐观。

  第二天他去晚了,九点多,信息发布就结束了,只有一块擦花了的黑板。

  他没吃早饭,就在一处即将收摊的早点摊吃烧饼、喝豆浆。

  桌上有四分之一张报纸,油渍渍的,显然放过油条、炸糕之类,其上 “白笑川”三个黑体字很突出。他不由得拿起细看,竟是讣告,师父白笑 川一个月前已经去世了——周聪正是那家报社的记者。

  他吃不下去,也喝不下去,起身离开了。

  周秉昆走到一处无人注意的房角,蹲了下去。他觉得双腿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夜里下了场秋雨,那地方还湿着。

  然而,他已没有力气起身走到别处。

  他真的就双手抱头,把脸埋在膝间,呜呜地哭了。

  白笑川对于他不仅是师父,还如同父亲。师徒二人间的思想交流,比 父子之间多得多。师父给予他的人生帮助和指导,是生身父亲根本不曾给予他的。

  往家走时,他内心里充满了对小儿子周聪的恼火。怎么可以向他隐 瞒这件事呢?怎么能不让他参加师父的追悼会呢?

  快走到家门口时,他气消了大半个月前自己所处的状况,决 定了儿子不愿告诉他。儿子做得无可指责,假如自己是儿子,也会隐 瞒啊!

  到了家里,郑娟见他裤子后面又湿又脏,十分诧异。

  他说不小心摔了个屁墩。

  周秉昆在师父家见到了邵敬文。

  他没带什么东西去,不知带什么好。师母向桂芳已经是一位老妇人了,头发全白了,瘦了不少。如果路上遇到,几乎认不出她了。邵敬文 也瘦了。周秉昆进门时,他正站在椅子上,修理挂窗帘的横杆。

  师母抱住他,慈祥地说:“别老为楠楠的事难过,啊?!不幸的事 摊上了也就摊上了,活着的还得把日子往前过下去。你比师母强,你还 有郑娟呢,还有周聪呢,可师母却只有朋友没一个亲人了。几个亲人从 一九五七年起就不来往了,两个哥都不在了,只剩一个老姐,是死是活 也不清楚。”

  师母本是劝慰他,可自己却难过起来。

  邵敬文从椅子上下来,分开他和师母,将师母扶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他一见师父遗像,跪将下去,又哭了。

  邵敬文拽起他,小声说:“别这样,你这样不是惹你师母难过吗?”

  他边哭边埋怨:“我儿子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啊!我明明 在本市,都不去参加师父的追悼会,我还算个什么徒弟呢?”

  邵敬文说:“你师母不让告诉你。你家摊上了那样的事,有必要非通 知你吗?你姐夫去了,代你送了花圈,我把写着你名字的花圈摆在几位 领导送的花圈前边了。你师母说,你对师父比他们重要,我那么做对。”

  向桂芳又说:“秉昆啊,你师父走得很平静,毫无痛苦。虽然走得早 了,却是寿终正寝的走法。那也是他的修为,咱们都不难过了啊。我俩 共同生活了二十几年,我幸福,他也幸福。我已经活得很知足了,你师 父也是。今后,你和敬文就是我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为了我,你俩都 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敬文,你接着把窗帘杆修好。秉昆,你也有活。”

  于是,邵敬文又修起了窗帘杆,秉昆跟在师母身后进了厨房,师母 派给他的任务是疏通水池,别让水龙头滴水。好在邵敬文带来了工具 箱,用什么有什么,算不上难活。水龙头太老旧了,必须换,秉昆骑自行 车去买了个新的。老邵修好了窗帘杆,又帮秉昆。没多时都弄好后,秉 昆发现纱窗太脏了。

  他说也刷刷吧。”

  老邵说:“对,刷刷。”

  刷完厨房的纱窗,接着刷卧室、书房和客厅的纱窗。

  向桂芳阻止道:“快入冬了,你俩别费事了。”

  老邵说:“正巧秉昆也来了,一块儿刷刷,您家里能透亮一冬天。”

  二人一个刷,一个拎到卫生间冲,一个多小时后便将干干净净的纱 窗安装上了。

  向桂芳说:“是透亮多了。

  二人便向她告辞。不在饭口上,她怕他俩家里都有事,也没挽留。 走在路上时,秉昆说:“老邵,以后咱俩每月看望一次我师母吧。” 邵敬文说:“每月相隔的时间太长了,半月一次吧。也不必同时去,我上半月,你下半月,这样看得勤些。白老师与咱俩关系不一般,他不在了,咱俩都替他多关心他老伴。”

  秉昆说:“对。”

  邵敬文说:“以后你就叫我老邵了?”

  秉昆说:“我自己也老了呀,有资格叫你老邵了。”

  邵敬文站住看着他,叹道广可不嘛。”

  秉昆向他倾诉了找不到工作的苦恼。

  邵敬文想了想,安慰道:“估计我能帮上你,耐心等我信儿吧。啊,见 了你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咱俩得定个日子,一起去看看曲秀贞。”

  秉昆问:“曲秀贞是什么人啊?”

  邵敬文说:“你怎么可以不记得她了呢?就是你们当年酱油厂几个 朋友叫人家老太太的那个曲秀贞啊!”

  秉昆一拍脑门:“我真该死!该死!该死!我们的老太太还好吗?”

  邵敬文说她的情形很不好,住院三个多月了,癌症晚期。她儿媳妇 贪污了一大笔公款,成了女巨贪,带着她孙子不知逃到了哪个国家。她 儿子逃脱不了干系,虽尚未判刑,但一直关押着。组织怜悯她,没告诉 她实情,骗她说儿子被派往国外承担重要工作去了。

  秉昆说:“我想早点儿去看望她。”

  邵敬文说广那后天吧,后天我时间充足。”

  秉昆本想通知当年酱油厂的“六小君子”中的其他五人,再一想除 了龚宾,他们各有各的小家庭,日子过得都有压力,而且后天未必都有 空,有空的也未必有好心情,便打消了念头。

  老太太曲秀贞当然享受高干住院待遇。她与郝冬梅妈妈属于同一类 干部,职务不高,级别不低。论起革命资历,完全当得起一个“老”字。何 况她老伴生前与冬梅父亲一样,都是名字彪炳史册的省内名人。她享受 的住院待遇,比一般厅局级干部还要高些。

  邵敬文和秉昆两个人既不代表组织,又非亲人,还没预约,想探视 她颇费周折。求了一名护士半天,她告知了老太太,老太太同意探视。

  他俩在病房门外又被一名护士拦住了,她小声说:“里边的护士帮她 化妆呢。”

  二人进入病房,见病床摇起,老太太亦坐亦靠,经过化妆,形象看上 去还好。盖住她双腿的被子几乎是平的,显然,她的双腿已经很瘦很细了O

  她见了秉昆和邵敬文特别高兴,指着果篮说:“秉昆啊,下次来不许 带了。”

  病床旁已摆好了两只高脚凳,秉昆笑笑,与邵敬文同时坐下。

  她又问:“这位同志是……”

  她与邵敬文没见过,邵敬文是冲着她老伴老马同志当年对《大众说 唱》的支持来看望她的。老马同志一直活在他心里,是他发自内心感激 的领导。

  秉昆一介绍,老太太连说谢谢,并与邵敬文握手。

  她细瘦到极点的手腕,让周秉昆一阵心酸。

  “我真是沾了老马同志的光了。一个人只要做了几件好事,就会有 人记住,事实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人心多么的公道啊。”她感慨起来,声 音弱弱的,有气无力。

  留在病房里的护士不许她多说话,表情很严肃,只给了半小时探视 时间,希望老太太只听不说。老太太像幼儿园小朋友般乖顺地点点头。

  “老马同志可不仅仅是做了几件好事而已。当年,他做的那几件好事,自己担着什么样的政治风险,他心里十分清楚。他是作风正派、有 正义感的老干部。他是我们敬爱的人,生前是,现在还是。”

  邵敬文抓紧宝贵时间,代表秉昆和已故的白笑川说了一番悼词般的话。说时一脸庄重,老太太也一脸庄重地听。邵敬文说完,她惭愧地说:“我身后的口碑恐怕就没这么好啰。咱们约定,你俩都要参加我的追悼会,行 不行?”

  秉昆又一阵心酸,与邵敬文点头不止。

  护士训斥他俩道:“你俩点什么头啊?说点儿让她高兴的事不好 吗?"

  老太太笑道:“她不好意思训我,你俩代人受过。她有她的责任,多包涵啊。”

  于是,秉昆就回忆起当年在酱油厂的一些事来,二十七八年前的往 事了,无论对说的人听的人,都成了历史。

  “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她听得挺开心,问秉昆其他几个“坏小子”的情况怎么样?秉昆代表他们表达了问候,也介绍了一下他们的近况。他说他们过些日子也会 来看望她,还说自己和他们生活都很好,也做出挺有幸福感的样子。

  老太太说:“你骗我。全东北的工人阶级都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几 个的处境反而会好了?你们中啊,也就吕川幸免了吧?别以为我什么情况都不关注,有些情况也想象得出来。秉昆,你替我捎话给他们——我都八十多岁的人了,现在都这样了,帮不上谁啦。但我希望,你们都能 往前看,国家绝不会总像现在这样……”

  护士又不高兴了,矛头直指老太太了: “曲秀贞同志,您在主持政治 局常委会啊?”

  “不说了,再一句也不说了。”趁护士转身浇花,老太太小声说:“一个比一个厉害,从没人敢这么管过我,好几次还把我双手绑在床上……”

  “老太太,告我们的状是不是?那可不是虐待您,那叫’鼻饲’,是为您好。我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折磨您?我们和他俩一样,也是打 内心里敬爱着您的嘛!”护士转身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

  老太太也笑道:“你后边两句话我爱听。”

  病房外,护士对秉昆和邵敬文悄悄说:“如果还有哪些她高兴见到人想来看,就让他们早点儿来吧,老太太时间不多了。工作性质的探视和 你们这样的人来看她,她的心情是不同的,明白吗?”

  秉昆说:“我注意到了她的手……”

  护士打断道:“不讨论她的手。”

  邵敬文暗扯了秉昆一下,简短地回答:“明白。”

  离开高干病房区,邵敬文说:“我认识的人中,没有护士说的那种了。”

  秉昆说:“我有。”

  邵敬文又说:“人离死不远时,都一样成可怜人。”

  秉昆心里难过,不知说什么好,只有沉默。

  二人一路沉默,直到分手。

  周秉昆为此专门找了曹德宝,让他将老太太的情况一个个通知下去。 仅仅两天后,老太太经历了几小时痛苦的抢救后,彻底解脱了。

  老太太的追悼会拖的时间比较长,她儿媳儿子的事影响了追悼会的规格和悼词内容。直到十二月份,各方面终于统一了意见,公事不跨年,赶 在元旦前举行了追悼会;没有亲属守灵,不见主要领导身影,凭吊的人也不多,冷冷清清。

  有人说,还是级别不够呀。

  也有人说,和级别没太大关系,并以她老伴老马同志和郝冬梅父亲为例,虽都是副省级,遗体上不是覆盖了党旗吗?郝冬梅母亲也享受了同样的哀荣啊,她与郝冬梅母亲资历差不到哪儿去嘛!还不是因为受了儿媳和儿子的牵连……

  郝冬梅参加了追悼会,献了花圈,挽联署名是“敬爱您的小梅”。由 于她的出现,议论者们才联想到了她父母。

  郝冬梅流泪了。

  那天,曹德宝们有的有事,有的不知道,都没参加。秉昆因为有邵 敬文及时通知,自然前往凭吊了。当年酱油厂的所谓“六小君子”,就他自己出现在追悼会上。邵敬文也献了花圈,写上了白笑川和秉昆的名字。

  秉昆在灵堂外等着见了嫂子一面,没什么事,仅仅是出于礼貌。

  冬梅眼泪汪汪地说:“不管别人对她有什么看法,她在我内心里永远 是值得敬重的,这么处理她的后事,我很有意见。”

  她说完那几句话,匆匆走了。

  秉昆与邵敬文走在路上时,邵敬文说:“一年又过去了,我年底再没别的正事要想着了。”

  秉昆说:“我也是。”

  二人走在半路,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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