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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下部

第十二章

  天暖和了。

  周秉昆、孙赶超他们这些三轮车夫的活多起来了,有时甚至应接不暇,大家便推荐秉昆当法人代表,准备成立一个“车行”。但很快活就少 T,因为本市出现了第一家物流公司,是私企,一挂牌就有二十几辆崭 新的大卡车亮相。

  一筹莫展之际,物流公司的人主动找到了他们,问他们愿不愿当随 车的装卸工。秉昆代表大家与公司的人几经谈判,终于谈成了双方都能 接受的条件。工资不稳的日子我可过得够够的了!大多数人的想法既无 奈又现实。

  工人阶层的集体梦想首先是工作稳定。为了求得那一份稳定,他们一般都最为务实。

  周秉昆的人生到那一年为止,仍像一辆破旧的三轮平板车。破车子 好揽载,也可以用很雄壮的话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位出生在光字片,五十多岁了还光景黯淡的男人,为了尽到他那 乱糟糟的永无休止的责任,已把他那一丁点儿能力发挥到极致了,如果 那也算能力的话。

  三轮车夫们进了物流公司,周秉昆就想离开大家,回到修筑江堤的工地上。

  赶超说:“别犯傻!那边的活是临时的,这边的活可是长久的,而且 上’双保’!我也在这边!”

  他说,去年冬天修筑江堤工程队解散时,他们约好了天气暖和就 归队。

  “我才不管你们约定没约定!不许走,坚决反对你走!你要走,别说 我跟你翻脸!”孙赶超大发脾气。

  人人挽留,秉昆也就不再说走了。他求赶超替他去江北那边工地看 看情况,赶超真去了,回来告诉他去年的“老人”没几个,多数是今年新招的,他这才在物流公司安心下来。

  “十一”过后,周家出了一件都觉得丢尽面子的烦心事,周明与人同居了。对方是有妇之夫,老婆誓死不离婚,不断往省市妇联告,要求妇 联主持正义。省市妇联一次次将信批转到春燕所在的区妇联,周为“第 三者插足”别人家庭,批评教育她的工作任务就落在了副主任春燕身±o春燕哪里能拉得下脸批评周珥呢?她也明白,自己一个区妇联副主 任的批评没用,也不好向上交差,烦得起了满嘴泡。德宝替她走后门开 了张病假条,她干脆称病在家了。

  周蓉倒真的气病了,但一天病假也没有休。她的数学课讲得刚进入 状态,获得了学生初步认可。她怕刚上班就请假会丢掉来之不易的工 作,而且她开始喜欢上了那份工作。她经常胃痛得厉害,每天带着药上 课。即使课前胃不舒服,她一进入教室,立刻精神饱满起来,没有学生看出她心理上和生理上正经受着折磨。

  她对蔡晓光说:“你替我向她声明,从此我们断绝母女关系。”

  女儿的所作所为让她失望到了极点,也让她备感羞耻。她在家里生闷气的样子蔡晓光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便去找周切,不是替妻子传 话,而是希望养女幡然悔过。周明已不住他那间剧团的宿舍,他只得像 私家侦探那样去找。

  蔡晓光在一幢自己从没去过的楼前堵到了她。

  周珥告诉他,事情并不像他和母亲想的那样,那个男人已与妻子分 居多年,认识她之前一直在进行离婚大战。

  他说:“那你又何必背黑锅呢?等他离了再……不行吗?”

  她说:“也许就晚了。”

  他说:“他真的很优秀?值得你这么做?”

  她说:“优秀谈不上,但比较适合现在的我。”

  他就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她又说:“爸,我想你最能体会,一个男人身边如果长期没有女人,他干什么都会觉得怪没意思的。”

  蔡晓光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完全无话可说了。

  无功而返的蔡晓光转而去找郝冬梅。她听了讲述之后,沉吟良久,无 能为力地说:“该让她明白的道理你都对她讲了,我出面恐怕也无济于 事吧!”

  他看出她不愿介入,而且,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蔡晓光怏怏回到家里,周蓉一见他的样子心中全明白了,哭诉道:“她 这么不自重自爱,哪像我的女儿呢?我的人生全让她毁了。”

  他抱着她,吻她,安慰道:“你的人生并没有毁,只是不那么称心如意罢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随她去吧。”

  周珥的事让周秉昆失业了。

  正是那个男人投资成立了本市第一家物流公司。据说,还是周切鼓 动他离开官场“下海”,成立物流公司也是她的主张。

  秉昆离开公司前找到了周珥,她正在主持什么会议。他推开会议室的门,看着她冷若冰霜地说:“你出来一下。” 她立刻站了起来,随之两个男人也站了起来。她小声说:“是我小舅,谁也别跟着我。”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楼外。

  秉昆转过身扇了她一个耳光。

  她没躲闪,也没捂脸,苦笑道:“小舅,十几年前,你一记耳光把我扇到了法国,让我和楠楠天各一方。当年,你们如果不是那样对待我

  “住口!”她的话让他心痛。他不愿再说什么,悻悻而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自言自语:“要坚持下去,坚持就是胜利!” 周秉昆发现孙赶超陪着自己走。

  “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站住了。

  赶超肩上还系着公司发的垫肩,垫肩上搭着上衣,他苦笑道:“我也别干了呗。”

  他说:“我能不走吗?纯粹是我们周家人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赶超说:“我是你朋友啊!”

  秉昆苦笑道:“你别犯轴,听话,留下好好干。当下这份工作还可以,儿 子还靠你挣钱上完大学呢!”

  一提到儿子,赶超顾虑顿起,他眼睁睁望着秉昆走远,心里说:“秉 昆,那对不起了……”

  周秉昆想再去找工程队修江堤,转而一想,天就要冷了,那些工人该解散了,就没有去。

  物价还在涨,他不往家挣钱是万万不可以的,与郑娟一合计,求人不如求己,干脆摊煎饼卖吧。于是,他动用了为周聪攒的结婚钱,当起 了摊贩。没有想到,这竟给郑娟带来了极大欢喜,能和丈夫一块儿挣钱,是她以前深藏不露的心愿。她乐此不疲,干得很来劲儿。起初只卖煎饼,后来也卖豆浆。天冷了以后,干脆不摆摊了,将自家外屋改造成了一处门 面,什么面食都做都卖。光字片人口密集,却从没那么一处门面,夫妻 二人起早贪黑,每月收入比秉昆上班时挣得还多些。

  周聪说:“爸,我结婚绝对不花你和妈挣的辛苦钱,你和妈尽早把’双 保’补交了,否则后悔就晩了!”

  秉昆说:“家里现有的钱肯定不够,先把你妈的’双保’补上吧。”

  与父亲达成了一致,周聪向同事们借了几笔钱,为父母补交了“双保”。

  一天傍晚,赶超来了,喝了碗豆浆,吃了个糖三角,吸了支烟,背着郑娟悄悄向秉昆汇报——周明在物流公司当半个家,她找赶超谈了一次,态度诚恳,一口一个“叔”亲近地叫着,希望他能当运输队队长。

  “又进了二十几辆新车,三四十人,不仅接省内的业务,还接省外的业务。有时省外的业务比省内的还多,她说就算关键时刻助她一臂之 力,你说我该怎么办?”赶超显得左右为难。

  “为什么问我?”秉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当然得征求你的意见了!”

  “如果你征求我的意见,那我得首先清楚,你的待遇有改变吗?”

  “待遇当然要变的,不必再干活,工资会提高一些,还给一间小办公 室。如果跑省外业务的车多,我得跟随,充当押车负责人的角色。

  “干!为什么不干?我再说一遍,你要完全忘了我和她的关系。你 和她纯粹是劳资关系,她就是你的老板,你就是她的员工。我与她什么 关系与你毫不相干。现而今,老板不剥削员工不可能,她对你也一样,但 绝不能被她剥削得太狠了,只拿好听的话哄人不行!”

  “办公室不办公室的无所谓,干活不干活也不在我考虑范围,但工资 提高了我真的挺动心,却又怕自己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你是老江湖了,让你管四五十号装卸工心里就没底了?”

  “你觉得我担得起吗?”

  “绝对担得起。”

  “你同意了?”

  “不是同意不同意,我压根儿就没权利反对啊,我支持你!”

  二人说得高兴,秉昆就留赶超喝两盅。于秉昆,是借酒浇浇周切带 来的烦恼;于赶超,则是借酒庆祝即将涨工资的喜悦。

  郑娟找出蔡晓光春节时带来的一瓶好酒,炒了几盘菜。两个朋友喝 得不亦乐乎,猜拳行令,煞是热闹。郑娟看得开心,居然也加入了。那 种愉快气氛,在周家的老土坯屋里,多年没出现过了。

  周为“第三者插足”的风波依旧没有平息。那男人的发妻不断向省 市报纸写信,试图将丈夫和周珥推上社会舆论的道德法庭,让丈夫不但 不能如愿离婚,还要被牢牢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蔡晓光与周聪分 头活动,他们像消防员,听说哪家报社收到信,就赶紧前去央求,防止见 报。当年,私企老板多了,明星多了,新老名人层出不穷,离婚率也更高 了。“发妻”不知何时被“法妻”取代,但是法律已经修改,离婚案虽然仍占民事案的大头,法官们却难以轻车熟路判被告们什么罪了。各级妇 联组织也丧失了以往对“法妻”们的保护职能,最多只能在财产分割、儿女归属权方面敲敲边鼓,势单力薄地影响一下法庭。报社报道各路离 婚新闻的兴趣依然浓厚,却也比以前谨慎多了。因为一旦报道与事实有 出入,成为把柄,自己往往也会被推上法庭,成为被告。

  蔡晓光和周聪不遗余力地“灭火”,当然不是为了庇护那男人,也不是为周切筑防御工事,他俩完全是替周蓉考虑。周蓉的工作刚刚有进 展,如果受到负面舆论的牵连,不但无辜,还很有可能丢掉工作。她正在试用期,私立学校比公办学校更重视声誉,何必聘任一位女儿成了社 会舆论标靶的母亲做教师呢?丈夫蔡晓光或是侄子周聪,岂能袖手旁 观?四处告状的女人也非等闲之辈,他俩好不容易在这家报社“灭火”成 功,人家又在另一家报社播下了火种。两人焦头烂额,却还不能让周蓉 知道。

  双方的博弈终于见了分晓,一家报社几乎以整版报道了整个事件。那 女人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心理平衡,报上没提周切的母亲周蓉,却对她大舅周秉义指名道姓。

  蔡晓光和周聪看了报道后都十分恼怒,追问那家报社的记者:“该 打点的我们方方面面都打点了,若实在压力太大、有为难之处非报道不可,我们也能理解,但为什么要在周明大舅身上大做文章呢?”

  写稿的记者说:“还的确有为难之处,省市两级妇联领导都对此事做 过批示,这你们也是知道的。本报《道德法庭》栏目不报道太说不过去 了!虽然报道了,但也给足你们面子了啊,只字没提她母亲周蓉,没提 她小舅周秉昆,也没提你们二位与她的关系啊!把你们择得干干净净的啦!但周珥毕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她不可能一个亲人都没有 吧?周聪你也是记者,当记者的,谁不希望自己的报道能写得有点儿深 度呢?周明与大舅生活过两年,她大舅及岳母都不是一般人物吧?他们不施加各自的影响力,她当年能成为重点中学的学生吗?她那两年过的绝非一般少女能过的生活吧?这些因素肯定会影响她后来人生观的形成 吧?往深了写,她大舅是笔下绕不开的人物啊!”

  记者的回答头头是道,看上去也很有道理。事情已经见报,蔡晓光 和周聪心中气恼,却也没有多少办法。

  周蓉看到了报道,恼羞成怒,但也只有面对。在学校里,老师们议 论纷纷,她尽量避开众人。回到家里,她小女孩般哭了多次。蔡晓光 从没想到,自己爱慕多年的女神也有今日这般可怜无助,他也感到特 别难受。

  “亲爱的,我已经尽力了……”她哭时,蔡晓光反复说的只有这么一句话。

  “对我哥太不公平了,还不如干脆把我杀了算了!”周蓉这时根本 不是为自己而哭泣,她想得最多的还是大哥周秉义的声誉。

  周秉昆看到了那份报纸,郑娟也就知道了周为的所作所为。

  一天晚上,秉昆对妻子和儿子说:“你们都记住,从此以后,在咱们家再也不许提周切二字,就当没有她这么一个人。”

  他的样子冰冷得异常可怕,郑娟和周聪除了点头,没敢说一句话。

  郝冬梅的反应则非常愤怒。周秉义的名字与周珥的负面报道连在一起,让她在大学里成了被窃窃私议的人物。她最厌恶的事,正是自己无 辜又不幸地成了别人兴趣盎然的无聊谈资。她为丈夫声誉受损产生的怨 恨,甚至超过了这件丑闻对自己造成的干扰。

  她怒气冲天,难以按捺,但仍未失去分寸。她知道周蓉不该成为自己责怪的对象,也将周秉昆父子排除在外。结果,蔡晓光就成了她的发泄对象。

  “周珥的事与周秉义有什么关系?明明八竿子打不着呀,你怎么会 允许那种报道见报呢?”按照她的说法,蔡晓光好像就是报社记者或主 编。

  “对,对,嫂子批评得对。都是我不好,归根结底我太无能了,这么 一件事都没摆平,太对不起嫂子了,太对不起秉义哥了……”蔡晓光一边认错一边鞠躬不止。

  郝冬梅发泄了一通后,突然意识到,作为养父的蔡晓光实际上也非 常无辜,而且他已尽力。她反过来向晓光道歉,也少有地哭鼻子抹眼泪了O

  仅隔了一天,周秉义从北京调回了本市。

  这件事在本市同样具有较大新闻性,只不过限于官场而已。

  周秉义调回得太突然,本市领导毫无思想准备,谁也不知道他将坐 哪一把交椅,一时猜测纷纷。几位期待提拔的同僚,又一次感受到极大的心理压力,担心他再次成了自己仕途的克星。周秉义平调到北京,眼 看着就会到站退休,平安落地,如今又打道回府,肯定在北京混得一般,没有进步的希望了。

  “当年都以为他是我们省的一颗政治明星呢,却原来不过是一颗流星!”

  “情况比较复杂吧?怎么偏偏就在他调回来前两天,报上出现了那 么大一篇负面报道,那不是等于给他个眼罩戴吗?”

  “就是!当市委书记时,临调走伤了那么多人,会有不记仇的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估计他最后几年的日子舒坦 不了!”

  正副厅局级干部不议论上面这些话,他们懂规矩,有忌讳。年轻的科处级干部也不参与议论,怕被打小报告,影响提拔。一些提拔无望的科处级“老油条”,则对周秉义归来口无遮拦,多有不敬。

  周秉义一头钻进郝冬梅在大学的家里,终日足不出户,只是看书,偶 尔也与冬梅晩饭后看看电视剧,静候正式任命下达。

  冬梅的耳中刮进了一些关于丈夫任职的议论。有一次,她忍不住问 他:“确实是平调回来了?”

  他肯定地说:“是啊。”

  她又问:“到底为什么?”

  他奇怪地反问:“我信中不是写了吗?在北京,我也跟你谈过的呀,怎么这么健忘?”

  “你想干的实事,到底是什么实事呢?”

  “现在说了也没用,得看这次怎么任命。如果没按我的愿望任命,那 就干不成了。先不聊这个话题,好不好?”

  “跟我还有什么不便说的吗?是不是在北京没干好啊?”

  “看你,我说不聊了,你偏要聊这个话题!我在哪个岗位上没干好 过?我离开北京前,中纪委领导还给我开了欢送会呢!干得不好能受到那种待遇吗?”

  冬梅心中疑惑,也只有不再问下去了。

  这一年的春节,亲人们没再往秉昆家聚。

  秉昆家三十儿和初一过得都很冷清。初二晚上热闹了点儿一一秉义 来了,晓光来了。半小时后,赶超也来了。破天荒头一遭,赶超给秉昆 带来了些冻梨、冻柿子,说公司发的。他还送给秉昆一条过滤嘴牡丹烟。

  秉昆哪里肯接!

  赶超说:“你不接是瞧不起我吗?实话告诉你,别人送的,你老弟如今也混成个被人拍马溜须的主儿啦!”他的话将秉义和晓光都逗乐了。

  秉义说:“那你收下吧。”

  秉昆这才收了,又将哥和姐夫带来的年货分出一份给赶超。

  “哎呀,这几年过春节真是吃了你们不少年货。心想往年你们送我们的都是高级的东西,冻梨冻柿子虽不是稀罕东西,却未必是有人往你 这送的,结果又换回了这么多高级的东西,真不好意思!”

  赶超窘得脸都红了。他也变了个人似的,屁股不那么沉了。若在从 前,见了周秉义和蔡晓光,话比秉昆还多,不聊够绝不会走的。这次不一样了,没坐到半小时就走,竟说要把时间留给周家亲人们好好聊聊。

  赶超走后,连郑娟都说:“赶超有点儿当头的样了。”

  秉昆却沉着脸对周聪说:“把你赶超叔叔带来的东西扔出去。”

  郑娟说:“你疯啦?敢糟蹋东西了?”

  秉昆说:“他说公司发的,还不就是周切发的?难道我们要吃那小妖 精的东西吗?”

  郑娟说:“两码事!不许扔,你不吃我一天几个吃光了它,冻的又不怕坏。”

  秉义说广我同意弟妹的态度,我现在就想吃。”

  于是,郑娟用冷水泡了一小盆。

  亲人们原本有默契,谁都不说“周珥”二字,经秉昆一提,蔡晓光 坐不住了。他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秉义鞠躬,代表周蓉表达他们夫妻二人共同的歉意。

  秉义笑道:“折煞我也,折煞我也!周聪,还不让你姑父坐下?”

  周聪赶紧按住姑父双肩让他坐下去。

  秉义双手托着一支烟,也往起一站,递到晓光面前,庄重严肃地说:“亲爱的妹夫,为了感谢你忍辱负重,对我们周家多年来做出的巨大贡 献,本人谨代表我们周家两代人,不,三代人,也代表我们已故的父母,向你赠送这个小礼品,请你吸了它吧!”

  他的样子和话语,让亲人们都哈哈大笑。

  郑娟说:“姐夫太配享受这等殊荣了!”她从秉义手中拿去打火机,亲自为晓光点烟。

  秉义对秉昆批评道:“你刚才说到周珥时,用了带有侮辱性的话,那 是不对的。'小妖精'三个字,只有你姐姐和你姐夫说得,咱们周围的亲人,谁都不可以那么说,记住了?”

  晓光说:“我也不好那么说啊!”

  秉义又说:“什么叫亲人?亲人那就是,既是一荣俱荣,也应该是一损俱损、分担烦恼……”

  秉昆打断道:“哥,那不是嫌疑,是事实。”

  秉义看着他说:“正因为是事实,我才要那么说。亲人是天定的关 系。即使一个亲人真的做错了事,甚至犯法了,只要认罪服法,有悔过 自新的表现,亲人就不应该嫌弃。天定的关系是超常的关系,是要从不嫌弃、分担压力的关系。”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哥哥的话一下子让秉昆想到了自己当年入狱 的事,低下头沉默了。

  秉义又对晓光说:“你转告周蓉,她不必对我和冬梅有太大愧疚,你 更不必,我觉得反倒是我们应该反省。那篇报道我看了,正如秉昆所说,人家写的基本是事实。既然基本是事实,我们就都应该正确对待。当年,周 珥住到我们那儿,我和嫂子有责任像教育自己的女儿一样,从各方面对 她进行必要的教育,可我们没有。也不是完全没有,但肯定做得不够。我们认为她自幼在贵州受苦了,有一个时期还见不到父母,应该好好弥 补,放松了对她的要求。秉昆,她住在这儿的时候,其实还是个挺乖的女孩,对不?那时她和两个表弟在一起,大人们都格外宠她。她后来的任性,是被我们宠的,最宠她的是我岳母。她明明变了,我们却都没看 出来。她如今做了错事,我和你嫂子都认为自己也有责任。”

  秉义的话虽然说得极其平静,但内心其实更为纠结。他也吸起烟来。 晓光低声问:“你认为,那篇报道,会有什么针对你的幕后背景吗?” 周聪说:“不少人那么议论。”

  秉义苦笑道:“咱们都不要那么去想,听到了也要当作没听到。什么 幕后什么背景的,这样的话千万不要从我们口中说出来。你们放心,对 我没有太大的影响。”

  郑娟将化好的冻梨冻柿子端了上来,秉义和晓光各吃了一个,同时走了。

  秉昆家的气氛,便又陷入沉闷。

  春节过后,组织部门下达了正式任命,周秉义担任副市长,名次还 排得比较靠后。他的分工只有一项,主抓招商引资,尽快改造城市面貌,消 除土坯房,促进本市房地产业发展。

  一天下午,周秉义来到弟弟家,让秉昆陪他在光字片走一走。

  那天降了一场大雪。

  秉昆说:“哥,这么大的雪,改天吧。”

  秉义说:“我正是因为下这么大的雪才来的啊。没人出门,也就没人注意咱们嘛,想看哪儿看哪儿。”

  秉义没坐专车,也没骑妻子的自行车。雪大,公共汽车开得慢,又 不容易等到,等到了也不一定能挤上去,他干脆走到了弟弟家。

  于是,老哥儿俩逛起光字片来。

  光字片的面积比以前大了,有几平方公里,人口也比以前稠密多了。大雪覆盖之下低矮的土坯房一片连一片,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如同历史回到了白垩纪,雪下覆盖的是成群体型怪异的恐龙僵尸3又如同无数明碉暗堡,为了迷惑敌军,偏要筑得不三不四,内中埋伏着整师整 师的士兵,只等冲锋号响……

  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这不适用光字片。稍一细看,谁都会从积 雪之下发现外露的种种肮脏——垃圾堆,各种令人作呕颜色的泪水结成 的冰面,公厕四周的尿冰……

  兄弟二人并肩走时,周秉昆忽然心中对哥哥产生出同情来一一仅差 半步就熬成副省级干部了,偏偏给了个北方省会城市的副市长当,排名 还那么靠后。

  秉昆问:“哥,你对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满意吗?”

  秉义说:“我的人生道路不是我自己选择的,这一点你清楚啊。”

  秉昆又问:“先不论是不是你自己选择的,你先回答我——满意吗?”

  秉义说:“你这话问得很肤浅,太矫情,太幼稚。古今中外,对自己人生感到满意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无忧无虑当皇帝的人,他还想长生不老永远当下去呢!我又凭什么会感到满意呢?好比你吧,你的人生是你 自己选择的吗?”

  秉昆接着问:“那就是不满意啰?”

  秉义说:“也不能说多么不满意。我的人生道路尽管不是自己选择 的,身不由己,但组织培养我,信任我,我在组织安排的不同岗位上,一向认认真真、克己奉公地工作,从来没有混过日子,所以,我对自己的人生也有满意的方面。好比你,满意于你和郑娟的恩恩爱爱,同甘共苦。人如果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两点满意的地方,那也就应该感激生命了。”

  周秉义谈兴颇浓,他对弟弟每一句话都给予了愉快、耐心的,甚至 尽量平等的回答。他的诲人不倦的语意和声调,似乎证明弟弟永远需要 他谆谆教导。

  秉昆突然失声一笑。

  秉义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秉昆说:“你跟我说话,更像老师跟学生说话。”

  秉义愣了一下,也笑道广这辈子当不成老师啰,年龄过啰!”

  那一刻,秉昆从哥哥的话中听岀了相当遗憾的意味,和一种类似晚秋的心境。他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哥哥——两只皮面羊剪绒的帽耳朵之 间,哥哥的脸比以前瘦多了,嘴角两边的皱纹明显多了,刀刻一般。他心里不禁有些难受一通百姓家的儿子,当官当到哥哥那份儿上,太 不容易了。别人当官当得面色红润、细皮嫩肉,怎么哥哥当官当得步履 维艰、形容憔悴呢?他甚是不解。

  秉义颇为兴奋,他把秉昆带到了离家挺远的地方。那些地方秉昆从 未去过,也没有同学朋友,不曾有过一个熟人。

  秉义边走边指着说,哪个没有院门的破大院里,怎样的一户人家有 怎样的一个少年曾是他的中学同学,学习很好,与他的关系也很好,后来因为怎样的家庭政治问题全家被遣送回农村原籍,再无音讯,不知现 在命运如何了

  在哪幢临街的门窗下陷的土坯房里,有一个少女也曾是他的中学同学,学习始终很吃力,但人很漂亮,嗓子也好,后来被部队招去成了文艺 兵,再后来嫁给了一位首长的儿子,也再无音讯了……

  “她吻过我。”

  “是吗?为什么?”

  “老师要求我学习上帮助她,所以我常去她家。可以肯定地说,当年她爱我。”

  “你俩怎么没成?”

  “我哪敢那么任性?当年我一门心思考高中、考大学,为父母争光,为 创造与父母不同的人生在努力。我哪儿有早恋那种胆儿啊!”

  “可周阴就有那种胆儿,而且是和楠楠!”

  “是啊,她是独生女,没有什么压力,不必考虑为弟弟妹妹做榜样的问题,父母也不需要她争什么光。”

  “咱们光字片就没有一个你的高中同学吗?”

  “没有,我高中时的学校是全市排名靠前的重点校。据我所知,除了我,当年还没有第二个光字片的高中生。”

  “哥,你当年太幸运了!”

  “是啊,我当年学习真刻苦啊。”

  “听嫂子说,你当年有机会被招到沈阳军区去。为了她,你没去?”

  “对。为了她,我放弃了那次机会。”

  “后悔不?”

  “你为了能和郑娟在一起,有什么机会不可以放弃吗?”

  “当然没有!”

  “那你还问你哥那么愚蠢的话!”

  在周秉昆记忆中,哥哥从来没有与他聊过那么多往事。

  他对那个雪天很感激。

  老哥儿俩在光字片走啊走,转啊转,不知不觉天黑了。远处是铁道,过 了铁道,不再是光字片了。除了铁道是各个区域的分界,路灯也是。铁道那边有路灯,已经亮了。光字片这边却只有极少的路灯,大部分地方被夜幕笼罩。

  像样的路才配有路灯。光字片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实在不配有路 灯。人们似乎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常识,包括家住光字片的人。

  望着前方笔直的马蹄石道和成行的路灯,秉义问:“知道那边的街是怎么形成的吗?”

  秉昆说:“知道,从前那边是俄国人住的地方。”

  秉义问:“知道那些街名吗?”

  秉昆说:“当然知道!安和街、安发街、安德街、安定街、安正街、安 良街……”

  铁道那边是安字片,安字片砖房多。长期以来,安字片是光字片人家向往的街区。光字片的漂亮姑娘都希望嫁到安字片的人家,而安字片 的姑娘即使相貌平平,待嫁成了老姑娘,也还是不肯下嫁到光字片。

  秉义又问:“你知道那些街从前的街名吗?”

  秉昆反问:“从前不也是安字片吗?”

  秉义说:“你想错了!从前的街名是俄国人起的,它们的俄文说法是: 吉别斯卡亚、阿尔巴津斯卡亚、阿尔贡斯卡亚、米哈依洛夫卡亚、依戈尔 纳卡亚、日托米尔卡亚……”

  那时,兄弟二人正站在高坡上。

  秉义指着远方又说:“看那边,也有街灯……”

  秉昆说:“那是河字片,有河洛街、河洲街、河曲街、河鼓街、河图 街……”

  秉义一句接一句地说:“托尔斯泰纳亚、契诃夫纳亚、罗蒙诺索夫纳 亚、谢甫琴科纳亚、涅克拉索夫纳亚……但是咱们光字片,咱爸他们那 一辈中国人居住的地方,却至今没有几条像样的街、像样的路,路灯也还这么少。可咱们光字片的街名,却正是不折不扣的中国街名,咱爸那 一辈中国人起的。光仁、光义、光礼、光智、光信,连起来是孔子的话—— 仁义礼智信!你好好想想,能明白咱爸那一辈闯关东落户于此的农民,当年为什么那么起那些街名吗?当年,咱们光字片还是有街可言的。如今,咱俩走了这么久,走过了几条算得上是街的道路吗?原先有过的街也被私搭乱建的土坯房占没了!”

  “可人们没办法啊!”

  “是啊,没办法啊……”

  秉义转身望着光字片,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光字片稀疏的几点亮 光,让人不愿接近。

  秉昆问:“哥,你今天算是考察吗?”

  周秉义说:“对。”

  秉昆又问:“之后呢?”

  周秉义说:“灭了它!”

  在秉昆家小院外,秉义感慨道:“光字片还有这么个小院的人家,太 少了

  秉昆说:“是啊,冬天起码可以为家门挡挡风。”

  秉义说:“你托咱爸的福了。”

  秉昆说:“哥,进屋歇会儿吧。”

  秉义说:“不了,谢谢你陪我。”

  秉义拍一下秉昆的肩,转身走了。

  第二天晚上,冬梅来到秉昆家,一脸不高兴地质问秉昆,昨晚为什 么不将哥哥送出光字片?

  秉昆不安地问:“怎么了?”

  冬梅说:“你哥昨晚在光字片被两个坏小子劫了,钱包帽子手表都被抢走了,回到家耳朵快冻掉了。”

  秉昆惊道:“那你还独自往这儿来?”

  冬梅说:“我生你的气,忍不住跑来当面责备你。”

  郑娟更不安地问:“他受伤没有啊?”

  冬梅说:“那倒没有。他见对方手里都握着刀,一动不动,乖乖地被 抢了。”

  周聪问:“报案了没有?”

  冬梅说:“秉义不许报案,怕又出了关于自己的新闻位副市长乖乖地束手被劫,那会传成多大的笑话啊!”

  秉昆就看一眼周聪。

  周聪说:“如果报案,肯定就传开了。老记们嗅到了新闻味道,添油 加醋地一报道,结果必然成民间笑话。乖乖就被劫了,这会让大伯遭到耻笑,老百姓最开心的就是传这类事!”

  秉昆训道:“我问你什么了吗?话还真多!”

  冬梅又说:“我当然主要不是问罪来的,也算是来赔罪的。春节没来 聚,是由于我那几天身体不舒服,没别的什么原因。以后,亲人还是要 照样亲,经常聚,就当什么不愉快的事也没发生过。大家都要替当副市 长的秉义着想,绝不可以让他形象受损的事再发生了。”

  秉昆说:“嫂子放心,我们已经开除了周家的亲人中的麻烦制造者,以 后咱们都省心了。”

  周聪要说什么。

  秉昆训道:“你少说两句不行?”

  周聪说:“有件事我还非说不可。周为前几天找了我一次,让我替她 发一封公开信,向亲人们道歉,也向那个一直告她的女人道歉,她愿意 与那个有妇之夫分开。她的公开信被我扣在手里了,也跟其他报社的记 者朋友打过招呼,估计她的信见不了报。”

  冬梅说:“你做得对。要不,岂不是没完没了啦?”

  秉昆问:“她和那个男的,是一刀两断,还是暂时分开?” 周聪说:“我觉得是暂时的,她想等那个男的离婚再……” 秉昆气愤地打断周聪,嚷道:“那她就还是个小妖精!” 郑娟说:“你怎么又说她是小妖精,哥没批评过你呀?” 冬梅说广她的事,咱们就不谈了吧。”

  秉昆和周聪拎上防身之物,一直将冬梅送到大马路,看着她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才回家

  关于周秉义的负面新闻还是出现了。某报对他进行了一次电话釆 访,见报时的标题是《周副市长说考虑考虑》:

  记者:周副市长,怎样解决本市几大坯房区居民的住房困

  难,现在已成为您的唯一职责,您有什么成熟的工作方案吗?

  周副市长:想法有一些,成熟的方案还没有。

  记者:老百姓都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呢,谈谈您的想法 也行。

  周副市长:哪一种想法都没向市里省里汇报过,有的想法 自己就推翻了。形成可操作的方案是一个极复杂的过程,我不能现在就打什么保票,一旦实现不了会成为空话。

  记者:您有信心吗?

  周副市长:信心首先要建立在切实可行的方案上,我只能

  说压力很大。关键是,咱们省市财力并不充裕。 记者:那您有什么话,想通过我们报对坯房区的老百姓说吗?周副市长:请给我充分的时间,让我认认真真地调研、考虑。 记者:多长时间算充分的时间呢?

  周副市长:这难以准确回答。你们以后釆访我时,希望别

  搞突然袭击,预先打个招呼,让我好好考虑考虑……

  采访报道一见报,民间骂声一片,许多人骂得很难听——情况明摆 着几十年了,还他妈调什么研啊!他妈的他要考虑到猴年马月啊?肯定 是想混到退休,做甩手大爷了!连句打包票的话都不敢说,咱们还有盼 头吗?

  以上那些话,计较起来甚至根本不算骂,而是最好听的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两个抢劫过他的坏小子,在钱包里发现了名片,觉得抢劫了一位副市长真是何等的“威武和风光”,于是四处吹嘘 起来。

  他们是两名“尾巴学校”的高一学生,“尾巴学校”即各方面最差 的学校。他们那天晚上喝醉了,被同学告发给老师,学校感到事件性质 严重,立即报案……

  结果被周聪不幸言中,周秉义的名字又一次见报:这次标题是《周 副市长历险记》。报道在“乖乖”二字上做足文章,也对事后不报案的心理进行了画龙点睛的分析。虽略略几笔,但“不知究竟怎么想的” 一句,十分耐人寻味。

  周秉义的亲人嘴上都起泡了。

  周蓉夫妇到秉义家慰问,却见他在家的墙壁上打乒乓球,没事似 的。秉义对妹妹妹夫的慰问显出很惊讶的样子,仿佛他们慰问的应该是别的什么人,只是犯迷糊进错了门。

  “那事呀,有什么啊?老百姓缺少乐子,报社以一件官员的穗事迎合 老百姓的趣味,有利于和谐嘛。细想想,这也是官员为稳定做出的特殊 贡献啊。”周秉义一边用球拍忽高忽低地颠着乒乓球,一边没心没肺地说。

  周蓉在楼道小声问送她的嫂子:“我哥是真不在乎,还是装作不在乎?”

  冬梅说:“连我也看不出来。”

  几天后,周秉义又来到了秉昆家,还是在下午。他上午总是很忙,下 午由自己支配的时间才多点儿。

  “哥,我就奇怪了,你为什么不对记者说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秉 昆劈头就数落开了。

  “你陪我逛光字片那天晚上?当时咱俩聊了许多,你指哪一句?”

  “就那句——我问你考察之后呢。你怎么说的?”

  周秉义想了想,没想起来,反问:“我怎么说的?”

  “你说’灭了它’!你为什么不这么回答记者,偏左一句考虑右一句 考虑?”

  “我说’灭了它’三个字了吗?指什么?”

  “对,你说了!指光字片!也可以认为泛指本市所有坯房区。你当时特别激动,说得斩钉截铁。”

  “想起来了,我是那么说过。可我当时是对你一个人说啊,你是我弟 弟啊!那样的话我怎么可以对记者说呢?太暴烈、太江湖、太没轻重了吧?太不符合一位副市长的身份了吧?……”

  “那也比你左一句考虑右一句考虑好!哥,你太脱离群众了!你根 本就不懂什么叫民间什么叫老百姓了!民间就喜欢听暴烈、江湖、没轻没重的话!如果说的还是一位官员,如果说的还是他们一致想说早就想 说的话,那你就会很容易地被他们看成自己人,代表他们利益的人!即 便你就是直到退休真的什么实事也没做,也必定会得到他们的谅解。他们还会替你辩护一一人家当时放出狠话要做,什么都没做肯定有他的难 处!凭那一句话,他也是……”

  “好干部?”

  “对!”

  “秉昆,你终于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了!与时俱进了!很可能你分 析得对,但那么一来,我实际上不是成了大忽悠吗?把那些老百姓不都 看作二百五了吗?”

  秉昆张张嘴,说不出话了。

  周秉义是来让弟弟陪他去看看孙赶超和肖国庆的妻女,他说也是自己考察的一部分。

  秉昆说还没到他们下班的时候,太早了。

  秉义说:“那我在你家睡一觉。”

  秉义进了小屋,脱了鞋往炕上一躺,片刻就睡着了,看来他还真的很缺觉。

  秉昆将哥哥推醒后,天快黑了。郑娟做好了晚饭,老哥儿俩匆匆吃罢,就一块儿出了门。

  秉义见秉昆手拎一根短棍,笑道:“本副市长的安全由你负责了。”

  秉昆板着脸说:“以防万一,该出手时你也得出手,别再’乖乖’的!”

  赶超两口子和吴倩,对周秉义的光临同样感到意外。

  “从来没有像您这么大的官来我们家。”他们说出了完全相同的话,吴 倩甚至激动得哭了。

  周秉义说,他不是代表党和政府来看望大家,谁也没有交给他这样 的任务。他不是访贫问苦,那不属于他分管的工作,他们也不是本市最 贫苦的人家。根据民间长兄为父的说法,他是代表周家代表父母来感谢 他们。当年,他到兵团下乡,周蓉去贵州,父亲远在“大三线”,母亲患病,正是他们给予了弟弟秉昆无私帮助,这乃是人间最可宝贵的情谊。他早前 就想来看望,却无法给予他们实际帮助,心中有愧,没有脸面来,希望他们原谅。

  “我们哪敢挑您的理?您连弟弟秉昆的事都没管过,您是一门心思 当官的人嘛。”他们都说了几乎相同的话。

  秉昆听着,很替哥哥不好意思。

  秉义却连连点头道:“是啊,我是一门心思当官。不过,总算快到站 了,到站就好了,那时咱们能有许多时间在一起了。聊聊家常,喝喝酒,完 全可以像一家人一样了。”

  他给两家各留下了一个装钱的信封,说是他这位大伯给孩子的一点 儿心意。他们都不接受,秉昆劝了半天,他们才红着脸收了。

  看望过赶超、吴倩两家后,周秉义又要到进步家看看。

  进步家挺远,秉昆抱怨说,如果秉义不用自己的专车送,那他就自己一个人去吧!

  二OO四年,手机已经普及,周秉义也不落伍。他看出弟弟懒得相 陪,但自己希望也需要弟弟相陪,只得站在马路边给司机打手机。

  兄弟俩等车时,秉义讨好地请弟弟吃了一支奶油冰棍。早年一支五 分钱的奶油冰棍,现在已经涨到七角钱了。

  秉昆一边吃冰棍一边对哥哥说:“让我也看看。”

  秉义就把自己的诺基亚手机递给弟弟。

  秉昆看着问:“多少钱?”

  秉义说不知道,手机、电脑与专车一样,都是配给自己使用的。

  秉昆说:“特权呗。”

  秉义说:“工作需要,确实带来不少方便,有和没有大不一样。比如刚才,站在马路边就能和市政府车队通话了。”

  秉昆不满地说:“老百姓为了有那种方便得花自己的钱,你们凭什么 就由公家来买?”

  秉义笑道:“我们是公仆嘛,为了更好工作,总得创造一些便利条件 吧?”

  秉昆举着手机说:“这是花言巧语,再这么讲,我摔给你看!”

  “别,千万别!你要是摔了它,那就是损坏公共财物的违法行为 了。”秉义忙将手机夺了回去。

  不大一会儿,周秉义的专车到了。他做出秘书的样子,特别专业地打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请秉昆上车。

  “我才不坐后边呢!”秉昆拉开车门坐到了前边。

  秉义笑笑,坐在后座上说:“别不识抬举,让你和我一块儿坐后边等 于给了你一次特权。”

  司机也笑道:“前边是秘书坐的,领导从来不坐前边。”

  秉昆马上下了车,拉开后车门,毫不客气地对秉义说:“你坐前边,我坐后边!”

  秉义也有一丝不悦,瞪着秉昆说:“来劲了是不是?”

  秉昆没好气地说:“对!以后你再麻烦我,必须车接车送,必须你坐 前边我坐后边,还得看我高兴不高兴!”

  秉昆对哥哥秉义的失望一下子爆发了,尤其反感秉义的油滑。他想,你是我们周家多少代以来唯一当官的人,口口声声一门心思当官!快 退休了,搞得自己灰头土脸,究竟还有什么可高兴的呢?难道是当官当得脸皮厚了吗?

  周秉义猜不到弟弟为什么闹情绪,一路不再跟他说话。

  二人在离常进步家不远处下了车,快走到门口时,周秉昆说:“站 一下。”

  周秉义站住了。

  秉昆问:“有没有准备钱?”

  秉义说:“当然有,前两家各三千元,给常家准备了四千元。”

  秉昆说:“给我。”

  秉义生气了: “又来劲儿是不是,别跟我耍流氓无产者那一套,我根 本不吃那一套。”

  秉昆说:“我不是见钱眼开,让我给不行吗?”

  秉义有点儿犹豫。

  秉昆又说:“你给人家未必会接,不如我来给。”

  秉义便掏出装钱的信封,给了秉昆。

  秉昆说:“他家的日子比前两家过得容易些,进步他妈还有退休金,对 三家一碗水端平最好。我又不是你的跟班,陪你搭上了两个晚上,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人家的时间也是金钱,我要扣下一千元作为损失费!”

  说罢,他从信封中抽出半沓钱,快速数了一千元,心安理得地揣入 了内兜。

  周秉义看得瞠目结舌。

  周秉昆拔腿往前走。

  秉义快步追上,边走边训他:“说你变成了流氓无产者,看来一点儿 没冤枉。”

  秉昆说:“都是你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官员把我们逼成了流氓无 产者。你们流氓我们就流氓,那样才配套。”

  秉义恼火地说广你这是对现实极端不满的言论!”

  秉昆回呛道:“是又怎么样?因为有你这么个哥哥,我才长期压抑着不发作,明白不?”

  秉义吼道:“常进步是烈士子弟!你好意思吗?”

  秉昆说:“没听到。”

  进步下班比往日早了些,他从窗口看到秉昆,迎出门来。

  等秉义秉昆兄弟二人走到门口,进步妻子女儿也都迎出门来。

  进步他妈与周秉义,当年也是职工与老领导关系。周秉义做党委书 记,常宇怀是他最倚重的中层干部,他们夫妇和周秉义的关系非同一般。

  “嫂子……”面对满头白发的烈士遗孀,周秉义的眼泪夺眶而出。

  进步他妈却表现得相当平静,拉着他的手微笑着说:“知道你调回来 了,工作肯定忙,何必一定要来看我们呢!”

  周秉义说:“对不起,太对不起了!嫂子,我本该经常来看你们的啊!……”他侧转身,一手捂面,泣不成声。

  “进步,还不快请你周叔叔进屋……”也许是怕别人看到,进步妈放 开周秉义的手,拉开了家门。

  进步说:“请进屋吧。”

  周秉义却哭得禁不住声。再次回到当年的军工厂家属区,他内心五 味杂陈。

  “你进去吧,你!”周秉昆连推几下,将哥哥推进了进步家里。他心 里越发有点儿瞧不起哥哥,觉得哥哥一点儿也没有副市长的风范——大事做不来,才在小事上那么感情外露。

  常家住的两间平房相连。外间大点儿,进步两口子和孩子住。里间 小点儿,进步妈住。从里间屋可以进入厨房,厨房另有一扇开向外边的n,为的是倒泪水、煤灰,或者往厨房撮煤方便。

  秉义被进步妈请到里屋去了,秉昆则留在外屋与进步两口子聊天。进 步媳妇叫秉昆“哥”,进步笑道:“秉昆,你哥一叫我妈嫂子,把咱俩关系 搞拧巴了。”

  秉昆说:“是啊,那你就得管我哥叫叔了,岂不是也得叫我叔了吗?”

  进步媳妇说:“我可不叫你叔,改不过口来。”说罢哧哧地笑。

  进步媳妇在对生活的满足感方面与郑娟可有一比。她从农村进城,丈 夫疼婆婆爱的,再也不必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了,她觉得泡在幸福 蜜泉里了似的。秉昆初见时,她面黄肌瘦,说话怯怯的,如今白白胖胖 的,爱说爱笑。

  进步女儿的性格随了妈妈,与进步截然相反,已经是一名伶牙俐齿 的高一女生了。她亲热地对秉昆说:“昆叔,要不我妈还叫你哥,我和我爸一样叫你秉昆得了!在国外,晩辈也可以直呼长辈的名字,不仅不会 被视为没礼貌,长辈反而挺高兴,认为是把自己当朋友。在人家那儿,平 等的朋友关系才是最好的关系。”

  进步微笑着看着女儿,愉快地听她讲话,不阻止,也不批评。

  秉昆不禁笑道:“行啊,那咱俩以后就是平等的朋友关系了!”

  秉昆一边说,一边侧耳听哥哥在里屋说些什么。他隐约听到哥哥 讲,自己早就想来,经常想来,却又怕来。因为自己是军工厂转型的主 要操盘手,功过是非经常困扰着自己。有时,他认为自己不负党的重托,对 得起国家。有时,他却对那么多军工厂工人下岗,十分内疚……

  进步妈安慰秉义说,中国的发展遇到一道道坎,当年那样的事必须 有人来做,必须有人做出牺牲,劝他不必太自责。

  秉义又说,自己当一把手太久,忽然成了副市长,凡事仍习惯于自己拍板,常常忘了向书记市长请示汇报,搞得自己很被动,结果该自己拍板的事却反而犹豫不决,连个人态度都不敢表达,快成了一个毫无魄 力的庸官了。

  进步妈又劝秉义不要着急,正副职岗位确实区别很大,摆正位置,逐 渐适应就好。

  秉义说:“我从没有当过副市长,原以为比当书记容易。真当上了,才 觉得有压力,不会当,还得学着当。”

  进步妈勉励说:“能学着当就好,绝对不能混着当。”

  秉昆在外屋听了哥哥的话又来气了,心想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啊!回来当副市长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没谁逼着你平调回来!向一名 退休女工诉苦,如同向老首长诉苦似的。你已经当过两次一把手了,丢 不丢人啊!……

  猛然间,周秉义大声说:“秉昆,准备走啊!”

  秉昆明白,哥哥是在提醒他,那信封你该往外拿就往外拿吧!他却 成心不理那茬儿,只是说:“听到了,你走我就跟着走。”

  如是三次,周秉义在进步妈相送下走到了外屋。他瞪着秉昆问:“你 没什么事了吗?”

  秉昆成心气他:“我能有什么事啊?只不过是陪你来的。”

  秉义就更恼火了,看样子似乎想要一脚踹翻他。

  到了门外,秉昆对进步女儿说:“平等的朋友,拥抱一下!”

  于是,那高一女生亲昵地与他拥抱。

  兄弟二人走向接送的专车时,秉义恨恨地说:“你的行径简直无耻!” 秉昆说:“你以为我把那信封里的钱昧了吧?副市长同志,你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刚才我揣进步女儿的兜里了,连同我的时间损失费。”

  秉义说:“我空手而来,又尴尬而去,你挺高兴的,是不是?”

  秉昆说:“有点儿。”

  秉义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要跟司机单独说几句话,当你面不便说。你站这儿别动,叫你过去你再过去。”

  秉昆就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看着秉义走过去上了车坐在后座上。

  秉义摇下车窗,探出头喊道:“秉昆,我说过我不吃流氓无产者那一套!你自己走回去吧!”

  秉昆气得跺着脚喊:“你还有求我的时候!”

  然而,车子开走了。

  常进步和吴倩聚到了孙赶超家,他们都因得到装钱的信封而不安。

  二OO四年,三四千元钱对一些挣钱容易的中国人来说已经不算 什么,但是对于常进步他们却是一大笔钱,辛辛苦苦工作三四个月才 挣得到。

  他们算是开了一次“碰头会”,讨论究竟该不该收钱。

  吴倩说:“要是秉昆给的另当别论。”

  赶超说:“你真会开玩笑!秉昆哪儿来那么多钱?偷的?抢的?”

  于虹顾虑重重地说:“秉昆他哥的钱会不会来路不正啊?我听人讲,有那当官的,贪污受贿了,自己花着不踏实,就搞点儿捐助,图个心 安理得。”

  进步说:“秉昆他哥肯定不是贪官。我妈都感动得哭了,说如果是政 府给的,那就要了,个人给的不能要。再说,我们的日子也过得下去。我妈认为,秉昆他哥算是如今的好干部,她看人绝不会错。”

  于虹说:“那可不一定!毛主席看人的眼光如何?当年不也看错了一个又一个吗?”

  赶超说:“咱们背后这样议论秉昆他哥,太不厚道了,秉昆眼皮会乱 跳的。”他基本上同意进步的话。他想,秉昆他哥只不过就是一个官场 失意者,说是失败者也未尝不可。自从他调回来后,正面报道一次没有,负 面新闻接二连三,在民间简直就成了可悲可笑的官员。当官当到这份儿 上,心里肯定不好受,于是开始寻找友情来温暖失意的心——无非就是这么一回事。

  大家就统一了认识,一致决定:好意心领了,钱要退回,友情要珍 惜。不能在一个官员官场失意、形象滑坡的情况之下收人家的钱,那不成了出卖友情了吗?

  于是,孙赶超当天晚上带着三个信封来到了秉昆家。

  他们的意思不太好表达。即使善于辞令的人,要想说得分寸恰当,那 也很难拿捏。

  孙赶超不是善于辞令的人。

  秉昆听了有些不快,他说:“我哥是诚心诚意的。如果你们不是我的朋友,不是一直对我很好,我哥犯得着吗?你们反而觉得我哥成了可怜 的人吗?”

  孙赶超看出来,如果自己再多说什么,秉昆就会发火。于是,他就 把信封揣起来了。

  周秉义晚上回家后问妻子郝冬梅,弟弟秉昆的表现为什么那么不可 理喻?

  郝冬梅说:“我太能理解了!孙赶超他们首先是他的朋友。你做的事,肯定是他一直想做又做不到的。你可倒好,事先也不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就自作主张,而且出手那么大方。动机是好的,性质却似乎变了,仿 佛在你自己灰头土脸的时候,企图通过帮助自己弟弟的穷朋友,在民间 为自己讨好,树立新形象!”

  秉义说:“我是他哥呀!一件动机良好的小事,大可不必事先向他请示吧?我的工作千头万绪,顾得上在一件小事细节方面考虑得那么周 到吗?”

  冬梅问:“咱们一次拿出过一万元来帮助过秉昆吗?”

  秉义说:“当然没有!一万元对咱们也是好大一笔钱啊。我记得,咱 们给他最多的一次也就是一千元。”

  冬梅说:“还是的!你对他的朋友们出手大方,也让他心理不平衡。他现在没工作,和郑娟一块儿挣点儿钱多不容易!”

  “我觉得他更是对现实严重不满!”周秉义刚冲完澡,一边擦脚一边说。

  冬梅说:“那又怎么样?难道他和他的朋友们应该对现实感到特别 满意?不错,二十多年国家经济增长挺快,总量翻了几倍。有些成就,咱 们看在眼里,也体会到享受到。比如,咱们从前也不敢想象可以在家里洗完热水澡,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看进口大彩电,秉昆他们至今却还没有享受到。老百姓是通过自身生活水平的提高,来认识国家的进步的,这 是古今中外的铁律。谁也没有权利要求他们像既得利益者们一样客观 理性地看待国家的变化,正如不能要求没挤上车的人和坐在车上的人一样,对车厢改观和车速提高交口称赞。”

  “就算你说得有理,那他也不该对自己的哥哥有那么多那么大的偏见!”周秉义开了电视,手持遥控器往沙发上一靠,耐心地搜索起想 看的节目来。

  冬梅说:“你就是他的壶嘴,他在你身上出气太正常,反正他总得有 一个出气的地方。我、周蓉和晓光都代表不了官僚阶层,你是他哥,也是官员阶层的一分子,他从小就受到你这个哥哥的’精神压迫',所以你 受了他点儿气也就只能包涵着了,总比他把气撒到别人身上好。”

  秉义搜到了《动物世界》,他盯着电视,挖苦说:“我不承认中国有 什么官僚阶层。如果有,那你不成了官僚太太啦?”

  冬梅反唇相讥:“你不承认就不存在了?我的同事们早就拿’官僚 太太’四个字开我的玩笑了!如果让我选择,我宁肯他们拿’官太太' 三个字开我的玩笑。加一个’僚’字,听起来几乎等于是骂我!”

  秉义说:“不跟你辩论了!反正我最近不想见到秉昆。过几天,我要 出差去招商引资,你替我关怀关怀他吧,千万别让他哪天真把气撒在别 的方面!”

  四月,天刚转暖,冰雪还没完全融化,光字片受了一场虚惊。某日 来了几组测量小队,东西南北中各一组,竖竿画线尺量绘图,临街住户 人心惶惶,以为要修路。修路当然是好事,可那得拆除多少房屋啊!一旦被拆除了,都住哪儿去呢?有人搭讪着与测量队的人攀谈,才知道不是要修路,而是要对光字片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

  半信半疑的人们又问,“大刀阔斧”怎么理解呢?

  测量队的人说,他们也不清楚,那是一位副市长的原话。

  人们一想,那肯定就是周秉义啦!

  光字片的人们别提有多高兴了!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测量队接连测 量了数日,整个光字片也接连亢奋了数日。测量队的人几乎成了光字片 人们心目中最可爱的人!他们所到之处受欢迎的程度,如同当年受苦受 难的人们欢迎解放军。那些日子周秉昆家的生意好得没法比,夜以继日 地蒸面食熬粥磨豆浆,仍然供不应求。测量队的人买,光字片的人也买 了送给最可爱的人。

  光字片的人忽然间变得特别仁义,从秉昆那儿买东西时都说,哪能 叫你们一家白送呢?你们小小一个门面,他们那么多人,几天还不送黄 了?那些没工作闲在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自愿跑到秉昆家帮忙。光 字片仅此一家卖吃喝的店,不能让最可爱的人中午吃不到一顿热乎饭 啊!而最可爱的人们,那些日子里基本上吃的是免费午餐。附近没有其 他饭馆,要在光字片吃午饭,给钱也没人伸手接啊。自己带饭呢,又没地方热,干脆都不带了。白吃吧,咱们太受欢迎了,不白吃有什么办法呢?

  看来他们进行的是较为复杂的测量,半个月后才从光字片撤出,留 下了一个他们常说的词:“井田方案”。

  此后,每天晚上总会有几个男人相约了到秉昆家聊天。秉昆哪儿有 空陪他们聊呢,一边干活一边听他们聊而已。他们不问,他就不接话。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了秉昆父亲周志刚,不同的往事和话语,都 流露着极大的敬意——多好的老工人啊!那些往事和话语都归结到了一点——有其父才有其子!周志刚虽然没享着大儿子周秉义的福,全光字 片的人可托上周秉义的福了。周家等于为光字片的人培养了一个好儿子 啊!谁承想光字片会出一位副市长呢?他是光字片的大救星啊!

  他们并不是为了给秉昆听才到他家的,也不是为了讨好周副市长才 说那些感恩话的。他们都没有那么复杂,他们都很单纯、真诚。他们是到了周家老屋,才一个个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来,发自内心地说那些话的。

  “秉昆,你父亲如果活着,该有九十了吧?”

  “我父亲七十七岁走的,那是一九八七年,活到今年该九十四了。”

  秉昆一边推磨,一边回答。人们对他父亲的敬意让他心中温暖,哥 哥在民间起码在光字片这一小部分人中咸鱼翻身,获得了好口碑,他备 感庆幸。郑娟却替婆婆鸣不平,几次插话企图将男人们的回忆引到婆婆 身上,都没有成功。

  男人们聚到周家并非为了集体缅怀周志刚,而是为了获得翔实可靠 的消息一一对光字片“大刀阔斧”的改造究竟何时开始?将改造到什么 程度?会盖高楼吗?测量队员们所谓的“井田方案”究竟怎样?光字片 的人家也能过上享受燃气灶和自来水的生活吗?

  对于他们的探问,周秉昆一句也回答不了。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哥 哥,嫂子几天前来过一次,说哥哥仍在南方招商引资。他问顺利不?嫂 子说电话里听说比较乐观,主要得益于哥哥在北京工作两年交下的各界 朋友,能为目前的大动作打下一定基础。

  周秉昆无可奉告,聚到他家的男人们却并不失望,纷纷憧憬着畅想 着各自的“光字梦”。

  光字片的人们一出家门,就可以望见一幢灰不溜丢的八层楼。那是一家单位盖在马路边的预制板宿舍楼,有上下水却没接通煤气,这就苦 了住在四层以上的人家,每月往楼上扛两次煤气罐成了头痛事。那种预 制板楼外墙是要进行粉刷处理的,由于缺少资金,也就没有再粉刷,形 同裸尸。每层只有一处公厕,住的人又多,上厕所都得排队。

  光字片的人将那幢楼叫作“寒矽楼”。寒珍归寒醪,刮风下雨天、漫 长寒冷的冬季毕竟不必出楼门就可以上厕所,也不必往家里挑饮用水、往外倒泪水,下多大的雨也不会有雨水灌进家里。与光字片家家户户住的低矮潮湿的土坯房相比,生活的优越性那还是不言而喻。

  光字片的人虽然叫它“寒珍楼”,其实内心里都很向往,有那种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醋劲儿。

  “秉昆,你哥怎么也能让咱们住上’寒珍楼’那样的楼房吧?”

  “那算什么楼房?别的我不敢替我哥打包票,但这一点我可以替 他打包票:我哥做事向来靠谱,不做则已,一做就是大手笔。都把心 放肚子里,我哥为咱们盖的楼肯定漂漂亮亮的。”周秉昆的话说得掷 地有声。

  那些男人便都确信无疑地笑了。随后,他们又都为周志刚和老伴 走得早叹息不已,都说他们如果活到现在,估计一年后就能住进楼房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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