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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下部

第十四章

  二。一二年,周秉义度过了他一生中最轻闲快乐的一年。

  在公私两方面,他都不再有什么压力了o退休前,他又完成了两处“老大难”危房区的拆迁工作,为接手的同志开展工作铺平了道路。在亲情方面,他同样获得了解放。周蓉从民办中学副校长的职位上退休了。她 当教师两年后就被校董事会聘请为副校长,负责教学管理和科研工作,她 还一直兼课。私立学校老师退休不受年龄限制,是她自己执意要退休,要 给自己的人生留一段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学校三 番五次说服她接受返聘,虽然尚未完全获得自由,属于自己的时间还是多了不少——她利用那些时间创作小说。她的退休金加上返聘工资,不比退休教授们的退休金少,她已很知足。

  蔡晓光与周蓉前后脚退休,他已不再做电视剧导演,或者说不再有 什么机构主动给他机会了。高大上主题的电视剧收视率滑坡,政府和民间的投资热情骤降。脱离现实题材、以收视率为王的商业化倾向越来越 严重,蔡晓光既嫌恶又想跟进,却又总是跟不上,摸不准方向。导演一些思想低俗、没心没肺的娱乐剧,他更不愿意,实际上也变不成那样。他和那些老哥们儿凑一块儿挖空心思地研究出过几份剧情梗概,却四处碰 壁找不到投资。

  “还行,不错,能看出你们几位老师下大功夫了。可惜你们弄出来得 太晩了,二十年前拍倒是一部好剧。”这是他们经常得到的最好评价。

  从此以后,他们就不再为难自己,默认自己彻底“过气” 了。

  蔡晓光闲不住,常常被一些大学请去做影视讲座,偶尔有人找他拍 广告或宣传短片。那些事永远不会让他有什么成就感,但钱来得挺快。影 视圈绝对不屑于挣这些“小钱”,但对他而言,能挣点儿“小钱”总比 一点儿不挣要好。蔡晓光和周蓉的退休金数额大体相当,而他内心希望 自己的实际收入比妻子高些,那会感觉更好些。夫妇俩的实际收入加起 来,足可确保他们晩年过上本市中产阶级的生活。大多数人退休后收入 下降,生活质量肯定下降,他们不愿意这样。尽管他们一向更倾向于精 神充实而非物质追求,对金钱他们既不想理睬,又没法不理睬,诚惶诚 恐,不敢掉以轻心。二人都不愿管钱,都想做财务总监而非主管。

  蔡晓光曾对周蓉说:“夫人,还是你管吧。我太粗心,管不好的。而 且,我见了钞票的第一个想法那就是:为什么不把它花掉呢?我对数字 又不敏感,见了就头晕,我尽量可持续地往家里划拉着就行呗!谁家都 是男主外女主内嘛!”

  周蓉却说:“我的夫君啊,你别忘了,咱们大半个中国,丈夫都有一种称谓就是’掌柜的’。’掌柜的’管钱,是你们的天职啊。”

  夫妇俩谁都不愿担那份责任,便像两个孩子似的由“石头剪子布”决 定——结果周蓉输了。

  蔡晓光说:“你管!这是天意。”

  周蓉耍赖,说当然应该由赢的一方管。

  蔡晓光很不情愿地管了一阵。

  后来,周蓉发现他存款到期了都不转存,银行发行高息债券也不上 心去买一笔,叹道:“我夫果然不善理财。”她只好怏怏地接收了财务大权。周蓉的财商也高明不到哪儿去,虽然在法国生活了十余年,这方面 一点儿也不开窍,只知将钱存到银行去,而且一向认准的是“老字号”。她 比蔡晓光有责任心的体现,不过就是到期了会在当日转存,若是银行代发具有国债性质的债券,也愿意大清早去排队买一笔。初次排队的感 觉很不好,她回到家里对蔡晓光抱怨说,自己排在了一堆老头老太太中间。晓光却说:“夫人,别忘了你也六十多岁了,跻身老夫人行列啦!” 一句话噎得她哑口无言。再经历时,心态摆正,竟乐于与一些老头老太太 聊长叙短了。

  有钱人一般不买国债,他们都有来钱更快获利更多的门道,即使 偶尔买一些,也无须大清早排队,必会受到特殊礼遇,在贵宾室享受专 属服务。那里有沙发,还有茶点款待。随着人们平等意识的增强,有 人批评银行的贵宾室现象,于是许多银行的贵宾室不叫贵宾室,改叫 “大客户接待室”,空间依旧,沙发依旧,茶水依旧,“贵宾”改成了“大客户”,争议居然少了。提意见的多是知识分子们,周蓉是知识分子,却 从不参与这些事情。她早已不是北大读书时那个周蓉,也早已不是副 教授周蓉,她现在自称是“退休女人”。她甚至认为,普通人如果对国家对社会意见太多,肯定损寿。她如果有看法有意见,更喜欢向蔡晓 光诉说。若他认为她的意见有道理,那么她会借笔下虚构人物写在小说里。

  蔡晓光却喜欢做代言人。现在城市人家大多有了电脑,手机更是无 所不能,自媒体时代已经来临,网络上各类代言人如雨后春笋、过江之 鲫,他们前仆后继、层出不穷。晓光不但喜欢在网上代言,同样乐于被 网民封为意见领袖,只不过尚未戴上一顶“冠冕”。他对意见领袖这一顶“冠冕”心向往之,却也不是孜孜以求,封上了高兴,没人捧场也不失落。他的博客点击量挺高,其实他发表的不少意见都是周蓉的意见。他常将周蓉的意见有所取舍地公布在网上,当然主要是民生方面的意见。他对夫人周蓉心怀感激,她的意见足以让晓光的博客点击量只增不减。周 蓉的点赞,让他非常受用。

  一天,蔡晓光参加完一个会议回到家里,他很高兴,说在会上得到了某位领导的表扬。

  周蓉问:“那位领导怎么说的?”

  他说:“与你表扬我的话差不多,说我是懂规矩守底线的博主,说我在博客中表达的意见无论操作性如何,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懂规矩 守底线’不就是’明智’吗?夫人,你与领导对我的看法不谋而合,相 当一致啊!”

  周蓉笑着听完,没说什么。她不上网,连写作也不用电脑。她说如果手中没有笔,面对的不是稿纸,就一点儿也找不到创作的感觉。每天 晚上,夫妇二人上床后,往往背靠床头聊一阵,照例是她问网上有哪些 她应该知道的事,他一一讲给她听。遇到感兴趣的话题,二人就会讨论 起来,有时还会争论。

  那时,蔡晓光感觉异常幸福。

  “这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的生活就是这样!美人在侧,相谈甚欢,欲 拥便拥,欲吻便吻,幸福若此,夫复何求?”他说着就会搂抱她,亲吻她,而 她就不好意思继续争论,也觉得很幸福。

  虽然周蓉已光彩不在、容颜失色,蔡晓光似乎看不出来,仍将她视 为貌美如花的妻子,哄着她爱着她,以使她高兴为能事。

  “我夫有恋’旧物’的雅好。”周蓉常常这么调侃他,他心里很舒服,她 自己心里也美滋滋的。

  一天,周蓉从银行归来,情绪低落。

  蔡晓光已将家里收拾整洁,正在上网,头也不回地问:“又排队买债券去了吗?”

  他是喜欢做家务的男人,擦洗房间的认真劲儿常让周蓉自愧弗如,赞 赏有加。他则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定期来一次大动作,将床、桌子、柜 子啊一一移开,将后边椅角會兄都擦得一干二净。周蓉经常半真半假地大发感慨:“下辈子我还要嫁给你。”

  “必须的。”蔡晓光那时就很得意。

  从银行归来的周蓉说:“我不去银行,你会去吗?”

  蔡晓光又问:“就为几厘钱利息,那么早就去排队值得吗?”

  周蓉说:“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两万元三年期差一千多,你认为 不值得吗?还说风凉话!”

  蔡晓光听出了她情绪不对,看着她诧异地问:“没买着?”

  周蓉躺在长沙发上,看着晓光说买是买到了,但听老头老太太所聊 的话,听得心情糟透了。他们中还有七十五六岁的,拄着手杖去的。她 正听他们聊着,又来了一个老妪,撑着四轮助行器,估计连三个轮子的都撑不稳,脚都抬不起,鞋底蹭着地面,根本上不了银行门前的台阶。别 的老头老太太显然早就认识她,帮她上台阶,她也帮着,这样她还累得 喘了一会儿。有人问她病好了吗?她说能好吗?只能说寿限还没到,在鬼门关口又缓过来,那也离死期不远,有今儿没明儿。又有人问,你儿 子或儿媳妇怎么不来呢?她叹了口气说,别提他们了。大家也就再不问 什么。她自己反而忍不住小声说,因为自己住了几次院,把儿子媳妇好 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儿钱折腾了个精光,却还没死成。儿子媳妇都嫌弃,连 孙女也给老妪脸色看,认为她浪费了爸妈供自己上大学的钱。大家听她 自己絮叨,还是没人接话。

  “这时,我多了一句嘴,说您老这么大岁数,腿脚又不好,以后少出门吧。为了多点儿利息,万一摔伤住院,太不值得。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她小声对我说,她明白不值得。她希望哪一天自己被车撞了,直接 就上了黄泉路。她旁边拄手杖的老头说,老姐姐你这想法可不对,万一没撞死,又住院了,你自己不是又受一次罪吗?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受 罪我不怕,认了,那就赖在医院不出来。反正我说这儿还痛那儿还痛的,医 院不能硬把我拖出去。有人负担医药费,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最好是经 历一次车祸就去见阎王了。”

  晓光起身从电脑桌前离开,坐到了沙发一角。他一坐下,周蓉就不躺着了,蜷腿坐在沙发上。

  他搂着她,亲了她一下,抚慰道:“咱们到了那岁数,肯定不至于落 到那种地步。十多年前,国家的GDP总量才一万多亿美元,现在七八万 亿了,快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了。咱们的晚年,会比他们那 一茬人好得多。”

  周蓉说:“我也比较相信这一点,可听了他们聊的话,还是不由得怕老,怕生病。他们都是经常看病的老人,个个都有住院经历。这个说某 种药一般不给公费医疗的人开,那个说什么什么药虽能救命也不给一般 公费医疗的人用。有位老爷子讲,他与一位同样有心血管疾病的患者住院期间,医生告诉对方儿子,有一种进口药,打上几针你父亲的病情就 能改善多了,保证一两年内没什么危险。一针四千多元,问他用不用?当儿子的却说,医生,凡那不能报销的,你以后根本不必对我们提。结 果呢,出院没几天,死了。讲这事的那位老爷子,幸亏拆迁时不管儿女 们高兴不高兴,硬是将一笔补偿款扣在自己手里了。当然也不是全部,是一部分。他说自己有先见之明,钱一到了儿女手中,再要让他们花在自己身上就不那么容易了。他把那笔钱用了,打上了那种进口的针,所以,他现在还能站在银行门口。他还讲到请护工的事,说儿女都上班,看护不了自己,只得请护工,每天两百元,另外还得给五十元的两顿饭钱。如果不想给也可以,那人家护工就得到医院外边去吃,什么钟点回来可就 没保证。他一次次说幸亏自己除了退休金,还有那笔拆迁补偿款,否则 也一命呜呼了。”

  晓光说:“这是他们家庭内部原因造成的。如果我是他儿子,还想省 下那笔护理费,那我请假也得亲自护理老爸呢!”

  周蓉说:“听他讲,他儿子儿媳都是临时工,请几天事假还行,时间 长了工作就丢了。”

  晓光说:“不是有劳动法嘛,依法主张正当权利啊。”

  她说:“你太不了解情况了!依法主张权利那要打官司,临时工们有 那个精力吗?不到万不得已,还不是忍气吞声?有个老太太讲,她住院 的经历听来更让人哭笑不得。她说,病床的床垫上还有褥垫,那也要收 费,每天十元,是一种防水褥垫,不在医院必须提供的床具范围内,所以 也要专门收费。老太太舍不得多花那十元钱,跟医院掰扯,说既然不是必须的,那我就不需要,坚决不租那种褥垫,结果有几天大小便失禁,把 床垫弄湿弄脏了。院方说,事先已经对您讲清楚了,不租我们提供的褥 垫,现在怎么样?您必须赔床垫。这么脏的床垫,我们以后没法继续给 住院的病人用了。老太太只得乖乖赔了,理亏呀。等她出院时,一想太 划不来了,不能白赔,雇辆三轮平板车将床垫拉走了,要卖给收废物的。那 么脏的床垫不能拉回家去,家人也讨厌啊。可收废品的拒收,说这么脏 的床垫,收了没法处理。老太太没辙,说白给你了。人家收废品的说,白 给也不要,别扔我这儿。这么大的脏东西,扔我这儿太碍事,您要扔请 扔别处去!往哪儿扔呀,往哪儿扔不也得再让平板车继续拉着扔吗?那 不又得多给钱吗?老太太心疼得都快哭了,再三哀求,又给了收废品的二十元钱,人家才允许把床垫扔那儿了。过去好久的事了,老太太讲起 来还眼泪汪汪的呢。”

  晓光说:“亲爱的,你得宏观一点儿看那类问题。一百多年前,全世 界才十六亿多人口,而现在中国就十三亿七八千万人口了,这意味着什 么呢?”他的口吻,像导师在启发自己的研究生思考问题。

  周蓉明知他接下来会怎么说,却装出难测高深的样子愿闻其详,她 问:“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要解决好今天中国人的生存和幸福问题,如同一百多年前解决全世界人口的生存和幸福问题,难度可想而知。中国一半以上 省份,人口都抵得上现在一个国家。七八万亿美元的经济总量听起来可 观,可一人均,仍排在全世界后边。从前,中国所交的联合国会费不足 总数的百分之二,现在,随着中国的经济发展,承担的联合国会费总额 已经翻了近十倍,这是不是也从侧面反映了中国的发展成就呢?照这样 继续发展下去,等咱们八十多岁,看病住院,根本就不会出现那些老人讲到的情况。亲爱的,要向前看嘛!”

  蔡晓光虽然退休,政治头衔反而升了,不但是省政协委员,还是市 政协常委。他讲起宏观发展,一套一套的,各级领导可爱听了。总而言 之,他是很多会议的明星。在周蓉看来,丈夫的思想进步是统战部门的一大胜利。她太了解他了,蔡晓光骨子里比她还桀瞥不驯。她对他的改 变却并不持批评的态度,有时还给予表扬。因为他改变后观察国家和社 会的立场、角度,恰是她以前所没有的。她觉得,常听他说说对自己有 启发。更因为自从退休后,她一天比一天求安避害了,唯恐他惹出什么 政治是非,让他们的晩年生活陷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危机。有政协教 育他,替她提醒着他、告诫着他,她放心多了。

  “如果不是二十年后,而是几年以后,我患了大病,求生不得,求死 不能,经常住院,请护工,进抢救室,那你怎么办呢?咱俩攒那点儿钱,不是同样不够折腾的吗?”

  那些老头老太太的遭遇,对周蓉怕老怕病所造成的心理阴影挥之不去。她不同于蔡晓光,他有一级艺术职称,所享受的医疗费报销比例较 高,而她是体制外的人,自恃身体素质一向很好,买的医疗保险是中等 偏下的那一档。

  周蓉的话让蔡晓光也有点儿不寒而栗。如果她说的情况真的发生,那 么毫无疑问,他们的晚年生活肯定会遭遇经济上的破产。

  “你完全是杞人忧天、胡思乱想!向前看是要看到希望,而看到希望 是有根据的。不应该偏往坏处想,自己吓自己……”其实,他自己也觉 得,自己的话并不能让人信服。他又搂抱着她,吻她,试图以肢体语言 加强有声语言的说服力。

  周蓉孩子般地接受着他的爱抚与安慰,不无羞赧地小声问:“我是不是老了,反而娇了呀?”

  晓光说:“是的。”

  “这可真不好,我怎么变得这么没岀息了呢?”

  她仰起脸看着他,似乎在看着自己的守护神。那种目光让他愉快 极了。

  “有什么不好呢?很好啊。你娇,我哄你,也是我晚年生活的一大乐 子嘛。”他俯首欲吻她的唇。

  她说:“不仅是你的,也是我的。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们的晩年生活。”她一只手挡在了两人唇间。

  “对,对,是那样。”他抓住她那只手,排除障碍,更低地俯首下去。

  她却推开了他,一下子站起来,变换了一种庄重的表情说:“演出到此结束,刚才逗你玩呢!我是那种轻易就会对生活气馁的人吗?你以为 听到了一些老头老太太的苦衷,就会影响我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了吗?错!你如果那么想,就太不懂你老婆了吧?”

  蔡晓光看着她,一时没法判断她刚才的不良情绪和此刻的郑重声 明,究竟哪个为真,哪个是假。

  “不许再吸烟了,屋里已经有烟味儿了,打开小窗放放。我还没洗漱 呢,得收拾自己的脸面去了。做早饭了吗?”

  “做好了,我已经吃过,给你热在锅里了。”

  “表现真好!”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反过来亲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蔡晓光往沙发上一靠,不禁哑然一笑,笑得很满足很幸福。

  过了六十岁的夫妇中,还能保持他们两人这种关系的,或许还不到万分之一。他俩如同二三十岁的年轻夫妻,而且是关系很糯又喜欢戏谑 的那种。他俩的心态实际上比一般年轻夫妻还要年轻。他俩都力争做 对方的开心果,似乎往往还互相较劲儿,看谁比谁更胜一筹。这是因为 他们两人天性上极富幽默感,倘若一日不幽默,那一天似乎就过得无趣 了。蔡晓光总觉得自己在实际拥有周蓉的时间方面损失甚大,心怀强烈 的弥补愿望。他认为,弥补的方式当然是将夫妻二人共同生活的每一天 都尽量营造得快快乐乐,如果并没有那么多喜乐之事,那也一定要互相 逗乐子寻开心。周蓉又是那么敏感、善解人意的性情女子,她深谙丈夫 的心理,常常投其所好,让他心满意足。她凭借这些做法,聪明地补偿 自己对丈夫内心的亏欠。

  第二天清晨,周蓉早醒,发现床上只有自己。她蹑手蹑脚走到另一个房间,看见晓光在上网。

  他回头说:“我把咱俩的谈话内容写成了一篇博文,昨天下午发在博 客上,现在点击量已经过万,还上了两大网站的首页。你猜猜,我起了一个怎样的好名字?”晓光满脸得意。

  周蓉双手搭在晓光肩上,站在他身后想了想,试着说:“我和老婆 侃中国?”

  晓光大声说:“恭喜你答对啦!不过没全对。文字有差别,基本意思 是对的。我起的题目是《我们夫妇谈祖国》,发的是很正能量的博文,希 望主流报刊愿意转,领导看了也认为好,所以题目必须规规矩矩,来不得半点儿油滑。”

  周蓉说:“让我再猜猜。在我们夫妇之间,我肯定是被教导的一方,你 肯定是循循善诱的教导者啰?”

  晓光说:“对,对,事实如此嘛。”

  她说:“可我昨天也声明了,我是在逗你玩呀。”

  “这一点当然不能写!写了岂不就成小品了?你不要用那种眼神 瞪着我,更不要有什么心理不平衡!在咱们两口子之间,你应该摆正位置,心甘情愿地陪衬我的正面形象,那样对我有好处,对咱俩都有好 处……”蔡晓光边说边站了起来,将周蓉横抱胸前,欢欢喜喜地走向卧室。

  果然如他所料,有领导看了他那篇博文,批示道:“难得一见的好博 文,体现了民间的正能量,不仅指出了问题,还提出了希望和措施。”

  于是,不少报刊都转载了这篇博文,蔡晓光也如愿收到了多笔稿 费。他与周蓉一道,专门到一家高档饭店出手大方地撮了一顿。

  “鱼水夫妻,欢欣与共。”这是周秉义对妹妹和妹夫两口子退休生活 的八字概括。

  郝冬梅认为恰如其分,周秉义也对妹妹的生活不再有任何顾虑,百 分之百地放心了。

  郝冬梅曾有点儿醋意地问他:“那你又怎么比喻咱们的夫妻关系 呢?

  秉义说:“咱俩是琴瑟之好,另一种路子。我要是像蔡晓光对周蓉那 样经常跟你戏谑,改变了自己的风格,那我就难以当成好干部了。你要 是像周蓉那样投我所好,我也会觉得不是你了。夫妻关系亲密与否各有 各的表现,咱们何必一定要像他们呢?”

  冬梅想想秉义说的也是,于是释然。

  作为大舅,周秉义对周切懒得关注。她已达到目的,到底与那个 五十多岁的物流公司老板领到了结婚证。不管经济实力如何,当老板的人总归属于先富起来的一小撮,区别无非是大亨们有多少亿,而一般老板们的身价以几百几千万来论。

  周秉义曾对郝冬梅说:“如果周珥发来节日祝福短信,你一定要以咱 俩的名义回,只以你一个人的名义回不好。”

  冬梅说,她明白,每次都是那么回的。

  周阴从不给周秉义发短信,怕的就是他不理睬。实际上,只要她给 他发祝福短信,他肯定会回。他对外甥女给自己带来的负面影响从没太 当成一回事,也就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他不愿与她有太多太深的来 往,因为她的丈夫是一位老板。虽然他已经退休,却仍然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唯恐一不小心溅上了污点。

  遇到各种节日,周为都会给母亲和养父发祝福短信——每次都发双 份,即使语言相同也发双份,父亲节母亲节也发双份。

  这让周蓉很困惑。一次,她问晓光:“她为什么这样?另有深意还是智商有问题?”

  周蓉曾喟叹,周家下一代人智商平平,周阴和周聪智商既比不上她 和哥哥秉义,其实也比楠楠相差甚远。

  对于智商问题,蔡晓光有一套乐观理论。他认为任何个人的智商都 不仅仅是个体现象,而是每个家族的智商的表现。一个家族的智商,有 休眠期、活跃期和高峰期,之后会再度进入休眠期。一个家庭是这样,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是如此。“祖坟冒青烟”这一句民间俗话,其实是指一个家族的智商进入了高峰期。高峰期或许由一个人证明,或许由几代人中的几个人证明。比之于内因,外因反而显得更重要,如同比之于植物 本身的基因,季节和条件反而显得更重要。所以,对一个家族、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的最大犯罪,是通过外因限制阻碍其智商活跃期开始,打 压其高峰期,人为地将其毁掉,或容忍一点,加以利用。“文革”对于中国人的群体智商愚化负有责任,此点恰恰几乎没被提及。改革开放的一大功绩,也是结束了人为的智商休眠期,中国已开始与世界接轨,世界 成了平的,任何人企图将十三亿多中国人的智商控制在休眠期已变得不可能。中国人绝不会一代不如一代,必定会一代更比一代强。

  周蓉琢磨着说:“照你看来,我们周家的家族智商,高峰期也就只出我和我哥这样两个还不算太傻的人呗?”

  晓光说:“你们两个是你们这一门周家的智商在休眠期的异常表 现,而周明和周聪代表着活跃期的来临。也许他俩这一代注定了是庸常 之辈,但他俩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中,必定会岀现智商远超过你们兄妹俩 的人。”

  周蓉问:“何以见得呢?”

  晓光似乎早已深思熟虑过,他说:“周珥身上已显出了你和秉义、秉 昆身上少有的智慧了呀!你看她每次既给你发短信,同时又给我发短 信,证明她懂策略。如果只发给你,让你代问我好,久而久之,冷淡了我; 如果只给我发,让我代问你好,冷淡了你更加不应该。既发给你又发给 我,还让我们都替她问对方好,你不代问,可能我会代问,我们中一方代问的概率明显大于都不代问的概率,久而久之,她获得我们谅解的愿望 就达到了。”

  周蓉说:“这是连聪明的猴子都有的狡黠,怎么算得上智慧?”

  晓光说:“处于休眠期的人,其智商的某些方面未必见得高于聪明 的猴子。那种在别人把自己父母打翻在地以后,自己还要踏上一只脚的人,他们的智商高于猴子吗?”

  对于女儿的行为,周蓉仍未原谅,但也不是那么义愤填膺了。每次 女儿发来短信,她也是及时回复。

  “我们很好,不必牵挂,但愿你的生活感觉也好。”照例是这样三句 话,哪次也未多一字,哪次也未少一字。

  周蓉曾对蔡晓光说:“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事吗?最怕周明某一天 带着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而那男人叫我妈。我要么会昏 倒,要么会情绪失控。”

  蔡晓光说:“放心,我已经和她打过招呼了。在你没做好充分的思想 准备之前,我保证那样的事绝不会发生。”

  蔡晓光对周阴的个人问题,并非持特别强烈的反对态度。毕竟不是亲生女儿,如果是亲生女儿,估计他的反应会比周蓉更强烈,更难以接 受。由于不是亲生女儿,他其实是有几分乐观其成的。起码,他认为会 让自己省不少心,也根本无须破费。如果周明嫁给了一个没房子、工作 不稳定、收入低微、家境困难的人,而且非嫁不可、死不悔改,他想,那 自己晚年可就惨了,自己向往的与周蓉共度与世无争、与人无怨的幸福 晚年也将泡汤,终会一败涂地,彻底交待了!这么想时,反倒觉得周明 嫁给了一位老板,对自己实在是一幸事。没花一分钱养女就嫁作人妇,他甚至有点儿感激。因为心有感激,每次收到周切的短信,他不但回得及 时,还字数挺多,句句流露着高兴。他明知她肯定无须什么帮助,却总 是在末尾加上这么几句:“遇到了什么难事,千万别自己扛着,一定要第 一时间告诉爸爸妈妈,我们可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晓光知道自己一直是重点统战对象,知道统战部门的同志比较在乎 自己这样一个骨子里具有“异质思想”的人,在乎他在关键时候是否能 与领导保持一致。他亲耳听到统战部门的同志闲聊时谈到,做好统战工 作的经验之一,那就是对于重点统战对象,恰恰应在对方陷于孤立的情况之下更加亲近他们,团结他们,以达到最终感化他们的目的。他将养 女视为自己的重点统战对象,如果一位养父与自己唯一的养女搞不好关 系,那难道不是太失策的事吗?他将统战部门同志们传授的经验应用到了处理自己与养女的关系中,而且验证了那的的确确是好经验。周珥发给他的短信居然比发给妈妈的还多,字里行间老爸长老爸短的,流露出与他的关系越来越亲。他也看得出,周蓉对此备感欣慰。

  “你是一位模范养父。”周蓉一次对他说,无疑是发自内心的表扬。那 表扬让他暗觉惭愧,因为作为养父,他几乎没在周珥身上花过什么钱。

  他说:“其实,我也是有小金库的男人。我本想攒笔钱,未雨绸缪,供 她结婚时用。”

  周蓉说:“那就为咱俩留着吧,我们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不对 你搞’四清’,绝不抄你的小金库。”

  与蔡晓光这位养父相比,大舅周秉义对周阴采取的是不远不近的策略。他认为,她嫁什么样的男人是她自己的事,以后走不走正道却 事关周家的声誉。在对此点还很难判断的情况下,他不想与外甥女有 过多接触。

  趁着光字片大拆迁的机会,周秉义将弟弟周秉昆一家的生活安排得 比较稳妥了,最大的一桩心事从此消除。有时他会因为公权私用内心不安,转而一想,那事是完全可以摆到桌面上的,也就并不自责了。弟弟 家拆迁之前事实上有一处门面,拆迁时当然要给一处门面。弟弟家事实 上有两间住屋,拆迁后当然不能只给一间。作为新区的第一户居民,弟 弟一家当然也有权利享受优惠政策——无非就是随便选户型,面积大出十几平方米。是的,这一切确实都可以摆到桌面上来理直气壮地说。但 是,如果不是他在拆迁之前敦促弟弟将小院拆了,扩充为门面,如果不是他敦促弟弟成为新区的第一户居民,而弟弟只是后来随大溜的拆迁户 之一,弟弟家的情况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理想了。

  实际上,周秉昆家成了所有光字片拆迁户中最令人羡慕的一户,得 到了最大的实惠。

  一次,秉义对冬梅说:“秉昆一家的生活改善了,我再也没有什么亲情责任债压在身上了,感觉整个人的生活轻松多了。”

  冬梅说:“你以前不讲我也知道,秉昆一家生活在光字片那样的地方,那样的房子里,一直是你的一块心病。现在你的感觉好了,我的感 觉也好了。”

  周秉义却又说:“其实,我的感觉也不是太好。”

  冬梅追问:“为什么?”

  “权力真是个法宝。有权力的人如果想利用它为自己或亲人谋私利 的话,只要稍稍动动脑筋,就可以相当顺利地心想事成,波澜不惊地达 到目的,而且还可以做得合情合理,摆在桌面上说也会让别人无可指 责。权力太厉害了,难怪那么多人想当官。”

  冬梅听出秉义心里还是有几分自责难以彻底消除,劝道:“你别自己给自己头上戴顶以权谋私的帽子,行吗?”

  秉义轻声叹道:“一件秉昆的事,一件周聪的事,那就是两个小小的污点,想抹也抹不掉的。”

  冬梅大声说:“是又怎么了?你周秉义的从政经历就不能有两个小小的污点了吗?你就是自己手持大喇叭走街串巷嚷嚷,像’文革’中的'黑五类’那样喊’我有罪!我该死’,那也不会有谁把你那两个小污点 当回事,反而会把你当成疯子!”

  秉义苦笑道:“很可能,但以前对以权谋私、贪污受贿,我大会小会 上都是严厉谴责的,以后没那种底气了。”

  冬梅嘲讽道:“非要我提醒吗?忘了你已经退休了?大会小会和你 没什么关系了。你那两个小污点算屁事啊!他妈的某些高官大员,简直 就把自己管辖的领域当成了自家开的公司,将老百姓用血汗积累的国家财富据为己有,没有半点儿良心不安。你在老婆面前自作多情地忏悔 个什么劲儿?老实说,你不把秉昆和周聪那两件事办好,不利用权力帮 帮肖国庆和孙赶超家,连我都不答应!至于其他,爱他妈怎么样就怎么 样!是你这种忧国忧民的小人物解救得了吗?你与世隔绝了吗?对那些 让老百姓恨得咬牙切齿的事一点儿不知晓吗?非要我讲几件给你听听 吗?”

  郝冬梅退休前从不说一句对社会现实不满的话。不论在什么场合,别 人一说,她起身便走。退休之后她变了,不但极其关注,而且也经常说,还 常飙脏话。当然,她还是有分寸,只在家中说说,骂给周秉义听听。同学或同事聚会时如果有人说,她仍闭口不言,也能安安静静坐着听了。一回到家里,她照例会讲给秉义听,讲时照例骂脏话。

  秉义很理解她的愤慨。毕竟,“新中国”三个字与她父母出生入死 的革命经历紧密相关,她认为腐败是往自己父母的经历上抹黑。她最痛 恨的,是某些“红二代”“红三代”利用老一辈的名望和影响力脚踩官商 两只船,为聚敛家族财富不择手段、巧取豪夺,她难以容忍他们往先辈 身上抹黑的行径。

  秉义怕她又骂起来,赶紧阻止道:“别讲别讲,我在中纪委待过,有 些情况比你知道得更多更翔实。”

  冬梅平定了一下情绪,又说:“那好,说两件咱们自己的事。第一,市 里还欠你一套房子。咱们现在住的是学校分给我这个处级干部的房子,市 里还欠你一套厅级干部的房子呢。你别不当回事,要催。”

  秉义说:“听你的,我一定催他们办。市里的房子一下来,咱们就把 学校这套房子退了。”

  “你看你,又多此一举。学校是否要求我退,与市里一点儿关系没有,市里管不着我们省属高校。如果没人说必须退,不许你自己提!他妈的那些王八蛋兔崽子都到国外置豪宅去了,我不退一套分给我的房子 怎么了?你当正厅级干部二十多年,他们晩分给你房子了又该怎么说?”

  当年,社会上一些官员的贪污腐败、官商勾结让人愤慨,作为“红 二代”的郝冬梅更是义愤。

  秉义怕她又骂,再次阻止道:“冬梅,别说了,我完全照你的指示办,行 了吧?”

  即便在落魄年代也不失淑女范儿的郝冬梅,退休后简直判若两人,她 愤世嫉俗,动辄骂娘。周秉义并不那么容易适应,一时的好情绪常常被 破坏得一干二净。实际上,他也有满肚子委屈,也经常想骂娘——自己谨小慎微、辛辛苦苦工作三十多年,一心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党在周 围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起来,却又哪里抵得过层出不穷的贪官污 吏的负面影响呢?这种气馁的话,他无处可说,只能长期闷在心里,甚 至终日郁郁寡欢。

  冬梅讲的第二件事,终于让他脸上出现了一丝喜色。她说,她想陪 秉义出去走走。这是她长期以来的夙愿,到了该行动的时候了。

  秉义也高兴地说:“对,对,为什么不呢?我也常有这种想法!”

  于是,夫妻二人共同拟定计划一一先去港澳台,再去“新马泰”,继 而去日本和韩国,最后去一趟欧洲。那时已是七月,他们要让二。一二年下半年成为二人的浪漫时光。

  夫妻二人准备就绪,即将起程的前三天,组织部门来人,说根据各 方面的多次建议,组织上推荐他担任省人大代表,继续发挥余热。

  秉义说:“那得选。我负责过三次重大拆迁项目,肯定会招来不少人的怨恨。选不上我不在乎,但组织影响不好。谢谢组织的厚爱,还是免 了吧。”

  组织部门的同志说:“这你尽管放心,还是要相信组织。组织推荐的人选,没有当不上的道理。”

  郝冬梅从旁插话说:“老周身体已经很差,他说的意思就是请组织体 恤。他不好那么说,我替他直说,拜托各位领导如实转达他的意见。”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人家只能告辞。

  送走客人回到家里后,秉义说:“你说得对,帮了我的大忙,我才不给那些人在我的名字下画x的机会。”

  冬梅说:“就是!从此以后你的时间都属于我。”

  三天后,夫妻二人动身去往港澳台了。

  他们从台湾归来后没几天,组织上又来人,这次谈的是希望周秉义 成为省政协委员的事——第一年是委员,第二年是常委兼经济委员会副 主任。

  组织部门的同志说:“当委员就不必选了,只要你同意就行。”

  周秉义不知说什么好,求助地看着妻子。

  郝冬梅说:“老周出去旅游这一次累着了,身体更差,革命意志衰 退。我也是普通干部,我认为鉴于他的身体状况,在政协继续发挥余热 的资格也没有,请组织上物色他人吧。”

  秉义便做出情绪低落的样子,随声附和说:“请组织上体恤,请组织 另做安排。”

  组织部门的人走后,冬梅问:“我的话是不是过了?”

  周秉义苦笑道:“过是过了点儿,已经那么说了,就别后悔,反正目 的达到了。”

  旅游归来的周秉义气色不错,饭量大了。拍片显示,他那由手术接 出的替代胃已初步成形,状态良好,估计以后基本能起到正常胃的功 能,各方面化验结果也让医生满意。医生满意,他们两口子自然就放心 多了。医生对他们的旅游计划持赞成态度,说只要别累着,绝对有益无 害。有冬梅一路呵护照料,秉义怎么会累着呢。正是因为怕他累着,冬 梅坚持不随旅游团出去。他们所到之处都有她的同学、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往往住在对方家中,并由对方做向导,对方竟然都兴高采烈,乐此 不疲。在港澳台的基本上是她的大学同学、本校同事或外校同行,也有 她那一所高校的历届毕业生。她是让他们怀想的人,见了面都格外亲热。

  不久,老两口子又去往了“新马泰”,从“新马泰”直接去了韩国和 日本——那些地方冬梅的朋友更多。她在大学时,曾代表本校兼任过孔 子学院总部的理事,除了日本和新加坡,另外三个国家她退休前多次去 过。秉义沾妻子的光,所到之处被浓浓的友谊包围着。

  欧洲之行则不一样了。网络给人们带来的方便和益处太多,郝冬梅 事先从网上联系到了几位移民欧洲的中学同学。当年的中学同学多是高 干子女,无论后来上过没上过大学,如今基本上都成了先富起来的中国人。有的在国内挣钱挣腻歪了,干脆到国外过起随手花钱、懒得再挣的潇洒日子,同时免费呼吸新鲜空气。有的觉得天天呼吸优质空气,不干 点儿什么太对不起生命,于是继续国内国外来来往往地做五花八门的生意。有的生意似乎还保密,讳莫如深。与他们多姿多彩的人生相比,一位从老处长职位上退休的同类太匪夷所思了。冬梅和秉义暗中约定,恪 守不闻不问原则,见面只说喜乐事、吉祥话。

  “据我们所知,’文革’后你母亲又活了好多年啊!”

  “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如此惨淡呢?”

  “你对自己的人生如果不在意,你妈也没在意过吗?”

  他们都对冬梅表示同情,甚至可以说是怜悯。他们的接待不惜破 费,时时处处体现高规格。因为曾是同类,虽然四十多年没有往来,但 他们对她的真诚、热情、友好和亲密还是远在一般同事和朋友之上。仿 佛同一个窝里长大的猫鼬,」经确认,便毫不见外,根本没有沟通障碍。也正因为毫不见外,交谈起来都是那么的坦率。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心 态却很年轻,他们说移民的好处之一,那就是在异国他乡,只要经常想 着自己是人就够了,而不必想着在别人眼里自己应该是怎样的人,也没有谁要求你必须成为怎样的人。他们经常谈起和怀念她,因为她与他们失去联系最久,更因为她当年曾是他们中最善解人意的可人儿。他们都 依稀记得,当年她是卫生小组长,无论哪位同学以何种理由请假,她都 会痛痛快快地答应,结果经常只剩下她自己在放学后打扫教室,并且让 全班照样得卫生评比小红花。

  “冬梅,你当年真是可爱死了!”

  “冬梅,你还记得不,当年我怕种牛痘,一个人躲起来哭,你就挽起 另一只胳膊的袖子,要替我挨第二刀。老师发现了,狠狠训了你一通!”

  “冬梅,现在有什么需要帮助,只管开口啊,咱们之间没什么不好意 思的。”

  在当代都市人之间,已经没有多少人可以拍着胸脯说这些话了。

  秉义看得出来,那绝不是客套话,而是发自内心的。

  “怎么会啊?起码也该是副部级吧?是你们自己什么地方没搞明 白吧?”

  对于周秉义做了二十多年正厅级干部,他们都觉得很难理解。

  对于周秉义曾是光字片人家的儿子,他们的好奇心更大。

  “听说,你们那片农村小脚老太太可多了。夏天的傍晚,许多人家门 口都坐一个叼一米多长烟锅的老太太,真的吗?”

  秉义就微笑着说:“有那种情形,因为光字片人家成为城市人的年头 都很有限,但一米多长烟锅显然夸张了,长是长,没那么长。”

  “你们昨天不是问我人生的亮点是什么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我人生的亮点就是和秉义做成了夫妻。”怕他们再问出什么让丈夫尴尬的话,郝冬梅及时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

  他们都很爱听她与周秉义的恋爱往事。

  “早知道会这么麻烦别人,还不如事先不联系人家。”秉义私下里对 冬梅说。

  冬梅说:“咱们这不是来欧洲吗,还不是为了省点儿钱!”

  他们连回国机票都替他俩预订好了,头等舱,坚决不要他俩出钱。

  冬梅歉意地说:“亲爱的,对不起了啊。”

  秉义明知故问:“何出此言呢?”

  她说:“他们的某些话你肯定不爱听,其实我也不爱听,可一不小心 成了贵客,必须多担待啊。”

  秉义笑道:“什么担待不担待的,你想多了。人家今天这个当导游明 天那个当导游的,什么事都不必咱俩操心,不辞辛苦,陪咱俩看了多少 地方啊!没有他们接待,咱们的旅游哪会这么省钱,这么放松,你一定 要多多表示谢意才对。”

  他说的也是心里话。

  “我一再表示过啦。他们基本上就是那样一些人,除了做起生意来 另当别论,平时对人胸无城府,口无遮拦,比国内大多数人还要单纯,见 了国内来的朋友也真的亲,不是装的。何况我对他们不仅是朋友,也是发小啊!”冬梅说。

  在周秉义看来,妻子对发小们的评论基本上符合事实。他虽然不是他们的同类,但有妻子与他们那一层近乎血亲的关系存在,他们对他也是相当友善。那是一种不无优越感又比较愉快的接受。他心里清楚,如果没有一位是他们同类的妻子的陪同,那么在他们心目中,他就只不过 是一个在官场上走运的底层人家的儿子罢了。实际上,他并不能完全融 入他们中间去。在他与他们之间,他无须多么敏感就能感觉到,有一层 无形的屏障始终阻隔着。他并不试图穿过那一层无形的屏障,而宁愿隔 着屏障接受他们的友好,表达他的愉快和谢意。

  总体而言,周秉义的欧洲之旅是欢悦的。他对妻子说,回想起来,他一生的美好时期无非集中在以下三个阶段,即从初中到高中时期(到“文 革”前),兵团知青时期,再就是退休后与妻子出外旅游的日子。他说,虽 然自己从小学起就是光字片家长们经常夸奖的好孩子,老师经常表扬的好学生,但因为毕竟年龄小,并不觉得自己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上 中学以后,他感觉就不一样了,渐渐觉得自己头上有光环了,那光环让 男同学们对他刮目相看,也让他在女同学心目中特别有吸引力。那是荣 誉感和虚荣心都获得极大满足的时期。成为兵团知青后,他没想到“文 革”前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那种光环,下乡后居然仍起作用,竟能得到兵 团各级首长们的赏识与器重。那是他利用自己的工作能力和在知青中的影响力,千方百计为知青们做好事的时期。正是在那个时期,他体会到了为大多数人服务的快慰。当然也因为,在那个时期他享受并收获了美 好的爱情。

  听他这么说,郝冬梅感动得热泪盈眶。

  “冬梅啊,旅游太好了!境外游更好!有你陪着我旅游,好上加 好!我原以为,从电视中看看丰富多彩的世界就可以了,何必身临其境?事实证明,我错了。将来,你也要陪我共同回忆咱们的旅游时光啊!”

  “我愿意,我非常愿意!”

  郝冬梅的旅游提议和苦心安排,换来了周秉义的好感受,她激动得 偎依在他怀里哭了。

  周秉义两口子享受着旅游的快乐时,周蓉和周秉昆姐弟俩却都遇到了意外之事。

  周蓉面对的事与她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却与蔡晓光有关系——关铃 闪婚嫁人了。嫁的是一位英国人,比她大三岁,名叫罗伦佐,一位开名 牌鞋店的商人。她要举行告别宴会,蔡晓光接到了她亲自打来的电话。

  蔡晓光请示周蓉:“这我不去不好吧?”周蓉反问了一句:“我想,她不至于只邀请了你而不邀请我吧?” 他说:“她怎么会那样!你肯定不想去,我代表你去行不?”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肯定不想去?小关是对我有恩的人。我不在国内的年月里,人家不图你什么,替我温暖过你那孤寂的灵与肉。我住院时人家给予过我特别关照,我又不是感情冷漠的人,当然也要去。”

  于是,蔡晓光夫妻二人双双赴宴。

  地点在“和顺楼”,关铃的好友曾珊执意要表达送别之情,一切都替 她免费安排妥当。人不算多,二十四位。包括关铃和曾珊在内,十四位 女士,十位男士,正好三桌。除了蔡晓光,其他男士的年龄与罗伦佐不相上下。

  周蓉的岀现让关铃颇觉意外,她向丈夫介绍说:“这是我一位好姐 姐,这是我姐夫。”

  罗伦佐不明就里地问:“你不是说要来的是对你很好的一位老大哥 吗?我到底应该叫哥哥还是姐夫呢?”

  关铃的脸蒯地红了。

  晓光连说:“叫姐夫对,叫姐夫对。”

  他的脸也喇地红了。

  周蓉调侃道:“小关,真是什么人什么命。你最喜欢漂亮鞋子,这下 可称心如意啦!”

  关铃笑道:“蓉姐以后别买进口鞋啊,我会想着你的。咱家就是卖名 牌鞋的,你省下钱干别的用。”

  周蓉几句话轻松化解了窘境,关铃和蔡晓光的表情旋即变得极其自然。只有罗伦佐还愣着,他显然仍然困惑,自己究竟该怎么称呼蔡晓光 这位年长的男士?

  周蓉对他说广随你怎么叫,怎么叫还不是一样亲。”

  “那我叫姐,因为我没有姐,却有两位嫂子,至于鞋,关铃的话代表 我的承诺。”罗伦佐也笑了。

  周蓉说:“你的名字我觉得似曾相识。”

  罗伦佐说:“与莎士比亚有点儿关系。”

  周蓉说:“想起来了,《威尼斯商人》中那位好女婿,但我们的关铃 可不是夏洛克的女儿哟!”她又转身对关铃说:“恭喜你以后不但有穿 不完的鞋子,还嫁给了一个好人。”

  关铃是不太读书的,但周蓉说她嫁了一位好人,让她异常开心,情不自禁地拥抱着周蓉说:“姐真好,我会想你的。”

  周蓉说:“那就要经常回来看我,可别乐不思蜀啊。

  这边厢正亲热着,那边厢曾珊出现了。晓光见她看自己,自己在这 边又只不过是陪衬,便向曾珊走去。

  周蓉刚落座,晓光又牵着曾珊的手走来了,向周蓉介绍她。

  曾珊说:“嫂子好有风采。”

  周蓉笑道:“托你晓光哥的福,他把我养得好。”

  “哎呀妈呀,我开始飘飘然了!”蔡晓光乐得合不拢嘴。

  曾珊离开后,周蓉小声问他:“什么人?亲得牵着人家手半天不放 开。”

  晓光说:“一言难尽,回去告诉你。”

  关铃与曾珊两个都是盛装出席,化了淡妆,成为抢眼的亮点,一对 姐妹花。

  周蓉说:“看着她俩风情万种的,真觉得对不住你这位’花导’了。” 晓光说:“为夫非以’花导’闻名,乃以’绝导’立足。”

  周蓉说:“即将离别,心里酸酸的是吧?”

  晓光对她耳语道:“男人不能只靠偷嘴活着,你是我色香味俱佳的主 食。”

  原来关铃与罗伦佐喜结良缘,竟是曾珊介绍的,而曾珊与罗伦佐是在基督教堂认识的。

  宴会开始,第一轮酒过后,曾珊介绍起了关铃与罗伦佐的恋爱经 过,接着唱了首《好一朵茉莉花》。

  掌声中,罗伦佐站起来郑重声明自己是爱尔兰人。

  “快坐下!不许再说第二次,有什么不一样啊?”

  关铃扯他袖子。

  “挺不一样的。”

  罗伦佐嘴上嘟哝着,表现却很乖,立刻坐下了。

  大家都笑起来。

  有位女士高叫:“小罗,领教中国式’妻管严’的厉害了吧?后悔还 来得及!”

  罗伦佐大声说:“死不悔改!”

  大家又笑了。

  关铃则自己满了杯,站起来,望着集中于一桌单独赴宴的男士们说: “几位哥,这一杯我要敬你们,感谢你们多年来给予我的帮助和厚爱,我会永远铭记不忘!”

  她一饮而尽。

  他们互相看看,也都站起来一饮而尽。坐下后,各自一本正经静默 着,谁也不看谁。

  蔡晓光高叫:“好!”

  他带头鼓起掌来。

  两小时后,周蓉和蔡晓光回到了家里,那时天已黑了很久。

  周蓉冲罢澡,穿着浴衣坐在沙发上揉脚——几年没穿高跟鞋了,脚 挤疼了。

  “哎,那个曾珊,她怎么没和罗伦佐成一对呀?”她好奇地大声问 晓光。

  蔡晓光一边冲澡一边在卫生间回答:“她是拥有一两亿资产的女 人,估计很难再爱上什么男人了!”

  她又问:“为什么啊?对你那么尊敬,你怎么不为她介绍几个?”

  “我才不多那个事。听说她对有的男人动心过,但一谈婚论嫁,又疑 心重重,唯恐将来对她的资产安全有什么不利。这样的女人,八成以后只有嫁给钱了!”

  晓光冲罢澡,周蓉已在床上了。

  他上床后,周蓉说:“你那位小关太了不得了,幸亏是远离文学的女子。”

  晓光眨着眼问:“别绕弯子,你又有何高见?”

  周蓉说:“搞上了那么多男人,肯定一半以上是有家室的,居然什么 风波都没发生过!而且呢,嫁作他人妇了,他们还都来送别,还都依依 不舍,有的与她分手时还眼睛红红的,个个有情无恨,可谓情深义重。如果再是个亲近文学的女子,那更了不得了。”

  晓光说:“你太主观了,那些男人也不都是……”

  周蓉抢着说:“也不都是你和她那种关系?别忘了我也是了不起的女人啊!只不过我的了不起在于一双火眼金睛。他们与她有没有过你俩 那种关系,你当事者迷,我旁观者清,会看不出来吗?”

  晓光拿起烟盒,反唇相讥:“你比她厉害啊!她从没让我失去过理 智,你却让我五迷三道地快一辈子啦!”

  周蓉从她手中夺下烟盒,往床头柜上一放,伏在他身上,笑着逗他: “为了祝贺小关喜结良缘,咱俩应该分享她的幸福,对吧?”

  晓光眨巴着眼睛问:“怎么分享啊?”

  她凑着他耳朵小声说:“好好做一番爱呗。”

  “太对啦!”他立刻将她压在了身下……

  周秉昆所面对的,却是完全高兴不起来的事。一天,唐向阳开着公 司的车来到新区找到他,告诉他水自流住院了。医生们回天乏术,而水 自流希望能见上他一面。

  如果不是唐向阳提起来,周秉昆早把水自流这个人彻底忘了。

  向阳说:“不管你对他这个人有什么看法,他都快死了,我觉得你应 该去看看他。”

  秉昆说:“是啊,当然的。”

  向阳说:“他好像有什么放不下的事要跟你谈。”

  秉昆说:“那你告诉我,我好有点儿心理准备。”

  向阳说:“我也不知道,没问出来。”

  他俩约定了一个去看水自流的日子,向阳保证开车接送秉昆。

  向阳走后,周秉昆左思右想,怎么想都是与郑娟有关的事,他想不出水自流会跟他谈别的什么事。他还总觉得肯定是不好的事,可能是哪 种不好的事,却根本没法猜。

  到了与向阳约定的日子,秉昆对郑娟撒了个谎,说他陪向阳去拔 牙。郑娟从不知道他和水自流有来往,知道了肯定会生气。郑娟对水自流的看法可不像秉昆那么包容,她认为水自流是一个不好转变的人。向阳说,自己多么多么害怕拔牙,必须有人陪着才有勇气,郑娟深信不疑。

  水自流瘦得皮包骨头,已经脱相失形了。出乎秉昆意料,水自流根 本没有说自己的病情,而是跟他谈自己经营多年的崇文书店。他虽身兼 着路路通公司顾问,却从没有放下书店的经营。他说自己这一生,只做 了一件没有异议的好事,便是开起了崇文书店。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崇 文书店在自己身后的存亡。

  “我真是有点儿搞不明白了,现今咱们这样一座经济不景气的城 市,有钱人越来越多,他们一掷千金,但是爱读书的人反而越来越少,这 是怎么回事呢?”水自流忧心忡忡地说。

  向阳说也不奇怪,有钱人希望更有钱,整天忙着挣钱,比的是谁更 富有,哪儿有心思读闲书呢?没钱人中也许有人还想读书,但一想到买 书的钱足够吃两顿早餐,念头自然也就打消了。不穷也不富的人呢,眼 里只有教人如何快速致富的书。那样的书虽然年年有,但单靠卖那样的书,撑不起像样的书店。书店不像样子,书也丧失了吸引力,自然更没人理睬了。

  “可我还偏偏不卖你说的那种书,那种书是骗人的。世界上就没有 谁是靠读那种书富起来的。富起来的人写那种书才不会是为了传授经 验,而是为了满足成就感。秉昆啊,不说那么多了,我希望你能接手把 书店办下去。门面租金不是个负担。我的朋友们,即使在我死后,也会 为了我的遗愿继续支付租金。至于挣多挣少,那就全靠你的能耐了。书 店现在雇着两个女孩子,每人每月一千五,效益好有提成。你要是连她 俩的工资都挣不出来,当然就亏了。我亏过几个月,自己赔钱给她俩开 工资。你办过刊物,搞过发行,开书店肯定比我的点子多。秉昆,我把 底摊明了,希望你能答应我,把我的书店接手办下去,别让它没了。”水 自流言辞恳切,近于哀求,如同临终托孤一般。

  秉昆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合计,周聪老大不小,得为自己结婚攒些钱 了。他和郑娟得定期交“双保”,一旦有两个月没交,那就断了。虽然允 许续,却得交更多的钱。他和郑娟的生活,全靠面食店的收入维持着。如果接手了书店,郑娟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呀,何况她的身体已不是那么好 了。万一开书店亏了,自己哪儿有钱往里赔呢?

  他觉得自己还真不能意气用事、匆忙答应,就借故上厕所离开了病 房。向阳领会了他的眼色,跟了出去。

  二人走到走廊尽头,秉昆问:“他那遗嘱,你们公司怎么就不可以给 他个放心呢?”

  向阳说替水自流交租金的那些朋友,都与曾珊结过商业上的“梁 子”,他心知肚明,难以向曾珊开口。

  秉昆又问:“你可以替他提一下呀!”

  唐向阳说:“我提更不对劲儿了,弄不好曾总会起疑心的。”

  秉昆看出,向阳怕曾珊,不愿多事,也就不再说什么,但心里对他很同情——同样有大学文凭的人,只因一个是老板,一个是端人家饭碗 的,便分着尊卑。当年凡人不理的小哥们儿,变成了现在唯唯诺诺、毫 无胆量的老爷们儿。转而一想,他也要靠这份工作挣钱过日子,便又有 些理解了。

  秉昆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一转身往病房大步走去。

  唐向阳跟随着,嘱咐他说:“你即便拒绝,那也要委婉点儿。他都快 死了,也没个亲人,咱们得讲个慈悲为怀。”

  秉昆不满地说:“你慈悲?你能帮他却不帮他一下?”

  二人再坐在水自流的病床前时,秉昆坦率地说了自己为什么不能接 手书店。水自流微闭双眼听着,眼角逐渐挤出一滴泪来。

  “你也别太失望,我可以向你举荐一个可靠的人,一个开书店比我强 得多的人。”

  听了秉昆的话,水自流的双眼一下子睁开了,忙问:“谁?”

  “他的名字叫邵敬文,当年……”

  “别介绍了。你师父白笑川活着的时候多次跟我说到过他,还两次 陪他到书店买过书。可惜那两次我都不在,失去了与他认识的机会。”

  “你觉得,他行吗?”

  “当然行啊,太行了。我求之不得啊,只是他会愿意吗?”

  “我估计,会的吧。他是酷爱读书的人,退休后一直闲在家里,过几 天我替你问问他?”

  “秉昆啊,别过几天了。我现在这情况,随时会走的……”

  水自流急切地希望见到邵敬文,唐向阳表示可以立刻开车去接。秉 昆就将邵敬文家的详细住址告诉了他,走到门口时小声问了一句:“真有 必要吗?万一他不在家呢?”

  向阳说:“不管他在哪儿,只要他家有一个人在,也会让他带着我找 到他。反正离得不远,又有车,很快的。”

  秉昆看出,向阳是想用实际行动减轻内心的负疚,修补自己胆小怕事的形象,便由他去了。

  病房里只有水自流和秉昆时,水自流说曾珊对他这个顾问还不错。本 要争取让他住上单间,但医院病床太紧张,只能委屈他住这个双床病 房,另一张病床空着。

  秉昆说:“也跟单间差不多。”

  水自流说:“住那张床的昨天夜里死了。我迷信,今天晚上会害怕的。”

  秉昆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水自流又说:“我听你师父讲过,你和郑娟挺相爱的。”

  秉昆说:“对。”

  水自流说:“你一定以为,像我这种人,恨我的一定比感激我的人多。你错了,其实我这辈子并没成心害过人,却尽量帮过不少人。恨我的人不能说没有,但绝对比不上感激我的人多。有的人起初以为我和骆 士宾是一路人,可一接触下来,发现根本不是。曾珊就是很感激我的人之一,不是我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辅佐她,路路通公司早就倒闭了。”

  秉昆说:“我信。”

  水自流歇了会儿气,又说:“其实,你和郑娟也应该感激我。当年要 不是我坚持那么一种做法,你俩……”

  秉昆不愿听他提起当年的事,制止道:“你别说太多话了。一会儿如果邵敬文来了,你还得说。我最好离开,你养养神吧。”

  秉昆说着起身走出病房,走到走廊尽头,站在窗口那儿,望着街景 思绪万千。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水自流确实和骆士宾不一样。水自流的话有几分道理,如果不是他当年坚持,自己确实不太可能与郑娟成为 夫妻。但是,水自流毕竟曾和骆士宾是一个团伙的,还是一号人物,而 骆士宾是严重伤害郑娟也严重伤害他周秉昆的人。他站在走廊尽头,一时不想回到病房,就等着唐向阳和邵敬文。

  唐向阳还真没白表现,半小时后居然将邵敬文接来了。

  水自流一见邵敬文,精神为之一振,想坐着谈,自己又无力坐起来。秉 昆和向阳只得扶他坐起,往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他才坐得比较稳了。

  邵敬文说,在路上他已听向阳讲了水自流为什么要见自己,表态很 高兴能有机会接手一家书店,自信满满。

  水自流特别高兴,面授机宜,嘱咐邵敬文该怎么经营才好。

  邵敬文很谦虚,掏出带来的笔和记事本,边听边记,一副天将降大任的认真和神圣态度。

  秉昆坐的高脚凳让给邵敬文坐了,他一点儿也没心理障碍地坐到那 张空床边。秉昆觉得自己不虚此行,对得起水自流了。即使水自流过去 对自己有恩,也等于还了。他便不想再说什么,默默听着。

  水自流告诉邵敬文,他开书店十几年的体会是,中国人读书的目的性很强,绝大多数人倾向于实用,这一点与西方人极不相同。在西方社 会,不少人读书是因为喜欢,正如他们因为喜欢花才买花,而不是认为 花除了赏心悅目还有另外的用途。他为了考察人与书的关系到过农村,从 前的农民还喜欢在窗前屋后种花,如今院子里有花的农家少之又少。农民对土地的用途也变得特别功利,即使桌面那么大的一块地,也要种菜 而绝不种花。他们把花完全看作生活中的多余物了。但是,那么一小块 地上生长出来的菜真的对他们一日三餐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其实意义 不大,也卖不了多少钱。他们种的菜往往吃不过来,喂猪了。猪多吃了几口就能多长两斤肉吗?也不能,但亲自喂给猪,眼看着猪吃掉,功利 目的达到,心理就获得了满足。花有什么用呢?连家畜家禽都不吃。他说全中国都陷入功利主义泥沼,农民也不可能不焦躁,不受影响,而他们的功利目的又只有通过土地来实现,所以他们对土地变得急功近利,他们那样做应该能理解。城里人乐意花买一本好书的钱,去买一塑料袋垃 圾食品给自己的孩子吃,他难以理解。他说,他以前偏与现实较劲儿,凡 助长功利主义思维的书,即使好卖也不进货,结果绕了挺长一段弯路。什 么教人炒股发财、长寿秘诀、八面玲珑之类的书,只要好卖,那就进吧!

  邵敬文连连点头称是,虔诚之至地说:“对着呢,水至清则无鱼啊。这 是一个特殊时期,特殊时期得有特殊的经营理念。我明白,将书店可持 续地开下去,这才是我接手后的第一要务。您只管放心,我绝不会让崇 文书店在我手上关张!”

  二人正交谈得投机,曾珊忽然来了。唐向阳向她介绍说,秉昆和邵 敬文是水自流的朋友,她向他俩点点头,然后就着急地慰问起水自流来。显然,她还急着到别的地方去办事。

  曾珊说,她早就想来看他了,每次要来,又有事牵绊住了。

  她问,他有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如果有,只管开口讲,包在她 身上。

  他说,刚才还有,现在圆满解决了。

  她就把询问的目光望向了唐向阳,唐向阳立刻做了一番汇报。

  “这怎么可以?绝对不行!咱们公司的顾问经营了那么多年的书 店,用得着别人替交租金吗?你怎么从没对我提过?亏你还是公司的一位副总,还在这里听着!这么解决和根本没解决又有什么两样呢?公司 每年的公关费二三百万元,一点儿租金花不起了?你真是没长脑子!”

  她把唐向阳训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接着俯下身,握着水自流的手说:“水老,多年以来,你为公司的发展壮大立下了汗马功劳,功不可 没。你的愿望就是公司的愿望,你把接手人选定了,很好,那便是他了。以 后,租金由公司来交。必要的话,公司也可以考虑把那店面买下来。总 之,只要公司在,只要我还是总裁,崇文街上就会永远有一家崇文书店!” 她终于放开了水自流的手,看着唐向阳说道:“书店的事你尽快介入 一下,究竟是继续租好还是干脆买下来好,我等着你了解的结果。”

  水自流感动得老泪纵横,双唇抖抖地说不出话来。

  邵敬文也极受感动,曾珊走时,他站起来一再鞠躬相送。

  秉昆从旁看着听着,内心里同样感动。

  唐向阳送周秉昆和邵敬文回家时,邵敬文在车上说:“那位曾总是个 好人,你同意吗?”

  秉昆发自内心地说:“同意。”

  邵敬文又问向阳:“你们公司的人都特别尊敬她吧?”

  向阳说:“谁敢不尊敬呢,总裁嘛。”

  几天后,水自流死了。周秉昆背着郑娟参加了追悼会。

  那日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大雪。邵敬文带了一束鲜花,恭恭敬敬地献在遗体旁。

  路路通公司为水自流操办的追悼会挺体面,本市国营民营企业的头 头脑脑们都到了。唐向阳代表公司致悼词。

  不少人看到,曾珊流泪了。

  周秉义和郝冬梅回国了,他俩二。一二年的出境游画上了句号。

  三十儿晚上,周家的亲人们聚在周秉义夫妇的新家里。按照郝冬梅 的郑重要求,市里分给他们一套新房,而不是哪位高升了的干部腾岀来 的旧房。房子三室两厅,阳台蛮大,比一般副市长应该享受的住房面积 还多出十几平方米。那幢小楼当年是为老资格的市领导们盖的,按照“老人老办法”的标准,面积都大一些。组织上告诉他们,这套房子带有对 周秉义奖励的性质,是班子讨论决定的。这让周秉义特别不安,逼着郝 冬梅将学校分给她的那一套房子退掉。郝冬梅对市里分给秉义的房子相 当满意,但对他逼自己退掉学校分配的房子很有意见,因为学校并无打 算收回的意思。

  周秉义夫妇在欧洲旅行的两个月里,周蓉也没闲着。她在北京工作 的法国朋友古思婷与华文志夫妇要合写一部关于中国印象的大书,预 计要四五十万字,先在法国出法文版,再由他们自己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书中将写到中国的城镇化现象,他们恳求周蓉陪同调研,经费由法 国外交部提供的文化基金支持。周蓉为了完成自己的长篇小说需要搜集 相近的素材,很想答应下来,她就跟蔡晓光商议。

  蔡晓光特别支持,马上答应。

  周蓉歉意地说:“时间可能会挺长,估计两个来月回不了家。”

  晓光笑道:“别忘了我等过你十二年,两个来月算什么啊。”

  周蓉说:“我不放心你,怕你一人在家孤独寂寞,想我想得没着没落。”

  晓光说:“那是肯定的。不是有手机嘛,你得保证每天至少跟我通一次话,外加三条安慰短信。”

  周蓉讨价还价地说:“两条吧。”

  晓光一本正经地说:“少一条也不行,那我就会去找你的。”

  二人调笑了一阵,周蓉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追问他独自在家的日子 里究竟打算怎么过。

  晓光说他也会很忙,他要帮秉义夫妇将新房子装修好,让他们一回 国就能住进去。

  周蓉感动地说:“你呀,真是天生操心的命,成了我们周家人的公仆,谁家有什么事都主动上。”

  晓光说:“这话也太见外了吧?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啊。别看咱 们回我老家去,东一户姓蔡的,西一户姓蔡的,今天这个请,明天那个 邀,那只不过都是姓蔡而已,没什么真感情。他们的父辈也许跟我父亲有真感情,到了我这一辈,关系出五服好远了。看起来他们好像对我很 亲,那是因为春节期间,人对人亲点儿图个喜庆吉祥。哪天我死了,消 息传回去,他们路上遇到时互相说:’知道了吗,蔡晓光死了。’’昨儿知 道的,你这是要哪儿去?’他们能这么提到我就不错了。可我的死对你 和你的亲人将会不同,你们会悲伤很长时间缓不过劲儿来,你们会经常 怀念我。所以,我要多为你的亲人做好事、实事,让你们不想我都不可 能,因为你们总会互相提到我。”

  “别胡说了!”

  晓光是半开玩笑说的,周蓉却听得鼻子酸了。

  “不许再开这种玩笑,我强烈要求你陪我活到一百岁!”

  她捧住他的脸,给了他又长又深的一阵吻。

  要说周蓉和蔡晓光,也真算是在夫妻之爱方面修成了正果。他们都 已是六十多岁的人,在别人眼里是地地道道的老夫老妻。可在家里,周 蓉给予他的爱往往仍是那么火热,那么撩人,常常让他春心荡漾,幸福 得不亦乐乎。

  蔡晓光说到做到,周秉义两口子回国的第三天,就开始到处看家具 买家具,觉得如果不赶在春节前搬入新居,那也太对不住蔡晓光付出的辛劳了。

  作为兄长的周秉义,婚后第一次在大年三十儿,在自己崭新宽敞的家里接待妹妹、妹夫和弟弟一家三口,这让他同样有种修成正果的感觉。 冬梅除了视丈夫的亲人为亲人,再无本家族的亲人。退休后,她爱热闹,对丈夫亲人们的到来特别欢迎,特别高兴。她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待五位亲人,而且是在极满意的新居里,她甚至显得有点儿亢 奋,话多了,笑多了。

  事先说好,亲人们都要在秉义家过夜。聊啊,做饭啊,看电视啊,都 很从容。无论主人还是客人,都不慌不忙。往年聚在光字片秉昆那破家里时,他们往往一边聊天,一边心里都急着吃完年夜饭赶快走人。

  晓光说:“没法不急着走啊,在秉昆那儿上厕所太不方便,得走出家门到胡同口去。如果那冰窖似的厕所里有人,就得一边挨冻一边等。”

  周蓉说:“我每次都尽量憋着,怕脚下一滑掉厕所里!”

  冬梅说:“秉昆那儿太冷,坐时间长了冻手冻脚的。”

  周蓉问郑娟:“弟妹,第一次在家里洗澡、上厕所,什么感觉啊?” 郑娟说:“幸福呗,神仙过的日子。我家热水器是接煤气管上的,水 可冲啦!”

  大家看着她十分幸福的样子,便都笑了。

  周秉昆却在阳台上。阳台上堆着不少年货,他逐箱逐盒地看着,选着。 冬梅说:“秉昆,明天带走什么都行啊。”

  秉义说:“没想到退休了,送年货的反倒多了。以前他们也不知往哪 儿送,这下都有准地方送了。对了,龚维则还送了一箱鞭炮礼花,我这 儿是禁放区,你带走。”

  秉昆说:“初三我那几个朋友要在我家聚,我们新区随便放,那我整 箱端走了。”

  晓光说:“给我送礼的一年比一年少,就你姐学校还象征性地给她送 了点儿东西,你以后别指望我们能提供什么了啊!

  大家又都笑了。

  郑娟把秉昆拽进屋来与大家说话。他问起了龚维则的近况,因为听 到了关于龚维则的一些负面传言。

  周秉义说,龚维则是在区公安局副局长位置上退的,因为是常务副 局长,组织上给了他礼遇,可享受正处级退休干部待遇,也算是一种安 慰。其实正副处级干部退休后待遇上根本没多少不同,仅工资上有点儿 差别。龚维则本人因为退休前没能再被提拔一次,很是闹了一顿情绪。他能量挺大,在几家私企同时兼职,估计灰色收入不少。他还在警校挂了个“特聘高级教员”头衔,这使他有时可以继续穿一穿警服。总之,他仍活得又忙又生动。

  秉昆说:“哥,你以后要与他保持距离。”

  秉义问:“你听到什么关于他的闲话了?”

  秉昆说:“你记住我的提醒就是了。”

  由于和龚宾的关系,他不愿将自己听到的传言讲出来。

  晓光说:“我也听到了一些对于他的非议,秉昆的话你确实得认真 对待。”

  秉义说:“我不是一点儿没听说,可他到处说,他和我关系好到不分 彼此。我有什么办法?既不好当面严肃地要求他以后别乱说,也不好在报上网上发布声明说不是那么回事。你们都放心,我会渐渐和他疏远的。”

  晓光说:“他在网上发了三篇博文,回忆早年与周家每一个人的亲密 关系,点击量很高。”

  周蓉说:“我也看了,文章写得不错,那份感情肯定也是真的,并且 基本上还都是事实。他那人比较重感情,对咱们周家的人一直很友善,我认为这一点咱们任何时候都不该忘,更不该否认。”

  周聪说:“我们报社的一些人也从网上看了,都说是挺好的文章,春节后准备连续转载。”

  秉义说:“替我给你们主编捎个话,就说我不同意。”

  冬梅说:“那不好吧?传到人家耳朵里,你以后还怎么面对人家?你 现在是在民间口碑很好的干部,要说他有点儿什么企图,无非就是想沾 你点儿好口碑的光。你都退休了,为什么送年货的人反倒更多了?无非 是冲着你在民间的好口碑嘛!一位在职的干部说自己与一位退休的好干 部关系很好,无非都想证明自己也是好人,也是好干部。这属于人之常 情,完全可以理解,也证明他们还有向好的心,你别太疑神疑鬼的。秉 昆和晓光的话应当重视,但要讲究方式方法,千万别把自己搞得太没人情味儿,那就很不可爱了。”

  包括秉义在内,大家都频频点头,表示赞成冬梅的话。

  忽然,大家的手机都响了,一看手机,是周珥发来的春节祝福短信。每 个人收到的短信话都不一样,除了周蓉,一个接一个念给别人听。发给 晓光的话最多,还附有一首诗。晓光读出来,面呈得意之色。

  秉义问周蓉:“你也念给大家听听嘛!”

  周蓉说:“不想。”

  晓光从她手中夺去手机,替她念给大家听。周珥发给母亲的短信最 短,三句话是——“亲爱的妈妈,我好想你!祝你和老爸春节快乐,恩 爱倍增!期待着妈妈的宽恕!”

  亲人们一时默然。

  周蓉站起来,要往阳台走。

  秉义说:“周蓉,你别离开,听我说完话。从今年开始,我希望每年三十儿都聚在我这里,一个也不能少,包括周为。”

  周蓉背对着大家说:“晓光,替我把哥的话发给周明。”

  大家正看着晓光发短信,秉昆的手机又响了。他等晓光发完短信,看着自己手机说:“是光明发来的,他祝福咱们。”

  屋里一阵肃静。

  晓光说:“怎么祝福的?你倒是念呀。”

  “一时善,一时佛;一事善,一事佛;一日善,一日佛;日日善,人皆 佛。善善相报,佛光普照,我佛保佑亲人们岁岁平安。萤心。”

  屋里又是一阵肃静。

  周秉义低声说:“估计全中国也没多少人在三十儿晚上,居然能收到一位佛门弟子的祝福。”

  周蓉说:“手机普及得真快,连佛门弟子也会发短信了。秉昆,他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号啊?”

  晓光说:“一次我上山去看他,告诉他的。”

  周蓉说:“你那么爱去北普陀,干脆哪一天也剃度算了。”

  晓光说:“我对红尘倒是不怎么留恋,可就是舍不下老婆嘛!”

  大家再次笑了。

  周蓉红着脸打了丈夫一下。

  周聪忽然嘘了一声,大家又都肃静。这才发现独缺了郑娟,卫生间 隐隐约约传来了哭声。

  周聪说:“我妈拿着毛巾进去的。”

  周蓉说:“肯定在洗澡,秉昆你别愣着了,快去看看呀!”

  郑娟果然在洗澡。洗澡这种享受,对她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她 洗着洗着,忽然想楠楠了,蹲在卫生间哭了。

  秉昆替她擦干身子,帮她穿好衣服,扶她走到客厅。她刚坐下,他替她擦脚。

  郑娟说:“别擦脚,这是哥哥嫂子家的洗澡巾。”

  冬梅说:“洗澡巾当然可以擦脚。”

  秉昆一声不吭,捧住她的脚继续擦。

  周蓉说:“嫂子,快,吹风机。”

  冬梅赶紧起身,找来了吹风机。

  周聪就近插上电源,周蓉替郑娟吹起头发来。

  晓光看着说:“弟妹,你多大的谱呀,这可得拍下来。”

  说罢,他便用手机拍。

  郑娟就笑了,扭转身不让他拍。

  她承认自己想楠楠了。

  晓光拿起秉昆的手机,将光明发来的短信读给她听。他说楠楠在一时、一事、一日三点上早已成佛,可以称作“三级佛”。当妈的想儿子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成佛的儿子,不必特别伤心。

  郑娟说她同时也想她妈了,自己终于过上了好生活,妈却一天好日 子也没过着,怎么能不伤心啊!

  她又要哭。

  蔡晓光反应多快呀,多会劝人呀!

  他说:“弟妹,光明的话你得信吧?按光明的说法,你妈更了不得 啦!她的善可不是一时、一事、一日、一年的事,没她就没你,也没有光 明的出息,也没了秉昆和你结为恩爱夫妻的缘分。”

  周聪说:“也没我了。”

  晓光说:“就是!所以,你妈属于终身佛级别。都是佛,她现在肯定 常和楠楠在一起。咱们的亲人中出了两位佛,多大的幸事,佛祖多看得 起咱们,你更不应该伤心了呀。”

  秉昆也说:“你不是自己都认为,你妈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吗?你忘了你对我讲过,她对小野猫小野狗都特别爱护吗?”

  郑娟终于说:“行,我不伤心啦。

  秉义却起身默默走开了。

  冬梅发现他表情不对,起身跟着他走入了卧室。

  秉义进了卧室,往床边一坐,双手捂脸,低声哭开了。

  冬梅问:“你这演的又是哪一出啊?”

  秉义说,他也想自己的父母了。

  冬梅说:“郑娟想她妈和楠楠,你想你自己父母,那我也想我父母!咱 们这个三十儿晚上就人人伤心,把它过成个集体的亲人追思会呗!”

  秉义说:“你的父母与我们的父母不一样,你的父母没像我们的父母 那么受罪,我们的父母一生过的都是苦日子。”

  冬梅不爱听了,反驳道:“你敢说我父母没受过罪?他们革命年代过 的那种艰苦生活,不比你父母过的穷日子苦?他们出生入死,你父母经 历过吗?他们’文革’中的悲惨遭遇,搁你父母身上,那还未必承受得 了呢!从’文革’一开始,我就见不着父母,我自己也成了狗崽子。等’文 革’结束,我只有妈没有爸了,我……我……”

  她也赌气往床边一坐,掉起眼泪来。

  秉义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十分不妥,赶紧赔礼道歉,过来哄妻子别伤心。 而晓光在客厅高声喊道:“哥,嫂子,该弄年夜饭了,我下厨了啊!” 虽然发生了两段影响气氛的小插曲,但亲人们比以往任何一年的任 何一次相聚都快乐。

  这是一次欢欢喜喜的相聚,他们都觉得挺幸福。他们的幸福感,与 知识、学历有一定关系——在他们中,四人接受过高等教育,秉义和周 蓉还曾是北大学子。如果再算上周切,周家亲人中有五人受过高等教育。

  在他们中,有一人受益于文艺,那就是蔡晓光。虽然并无多少值得 骄傲的成就可言,与那些成为文艺大腕日进斗金、财源滚滚的春风得意 不能同日而语,但他确实沾了文艺特别是主旋律不少光。

  在他们中,有一人成了正厅级的副市长。他努力做一位好官,但是,经 由他不显山不露水的暗中操作,弟弟一家还是得了不少好处。否则,周 秉昆家不会在新区分到令人羡慕的一套带门面的住房,周聪也不会进入 报社成为记者。

  在他们中,还有周明那样嫁给老板,成为其第二任妻子的“七O后” O 是的,知识、学历、机会、权力、个人对人生的设计都不同程度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但最重要的因素乃是时代的发展变迁,是国家的改革开放。

  否则,便没有什么民办或私立学校。周蓉回国后,就不可能做私立 学校的教师,进而成为副校长,她退休后的境况如何也就很难说。

  否则,就没有所谓私企,就没有什么私企老板。周珥回国后一旦进 不了党政机关、事业单位或国企,就将长期面临失业,嫁给一位私企老板更是天方夜谭。

  否则,电影电视剧的民间投资也将是纸上谈兵,不可想象。单靠政 府全额投资,任何一位省会城市的导演吃“主旋律”这碗饭都不会长久,蔡 晓光更不可能多年以来如鱼得水,甚至也算名利双收。

  如果蔡晓光自己的人生都相当落魄惨淡,加上今天有工作明天没工 作的周蓉母女俩的拖累,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境况肯定是愁眉不展。蔡 晓光与周蓉之间的夫妻关系,断不会像现在这般鱼水同欢,卿卿我我。蔡 晓光与周切之间的养父女关系也肯定是相互嫌弃怨忍,甚至早“散伙”了。

  如果没有这个重要因素,也就不会有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房地产公 司,周秉义负责的城市改造、招商引资只能是空话,他要为百姓做好事、实事的夙愿也将是一厢情愿的梦想。他必然会抱憾终生地退休,断无什 么令官场和民间都刮目相看的政绩可言。光字片与另外几处危房区自然还是城市癞疤似的存在,弟弟周秉昆一家仍将糟心无望地生活在光字 片,让他去一次心情不好一次。

  如果周蓉和周秉昆两家的生活都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作为 哥哥的周秉义分到了好住房,肯定也会住得内心不安,也肯定没有心思 与妻子出境旅游。三十儿晚上,他也不会有心情把周家亲人们召集到自己家里来。即使召集了,他们也来了,气氛怎样也只能另说。光明也肯 定不会发来那样的短信,即使发来也不会带给他们多少愉快。甚至恰恰 相反,还会让他们产生心理逆反。郑娟一哭,更不是那么容易哄好,家里的气氛肯定很压抑。

  归根结底,大多数人的生活绝非个人之力所能改变,也并不是个人愿望所能左右。不可不承认,国家、社会、时代的因素尤显重要。

  世界上每个国家大多数人们的命运,概莫如此。

  而在中国,时代的转型颠覆了许多人习以为常的生活,给了他们踏 上不同生活道路的可能。周家的亲人们就是这样。

  时代的转型曾使周秉昆的人生陷于困厄,却也拯救了他的姐姐、姐 夫和外甥女。

  这些亲人之中,周蓉、蔡晓光和周珥靠着各自的知识,还有抓住机遇、顺势而为的灵活性,不同程度地成为发展自己、获益于时代的转型者。周 秉义、郝冬梅二人靠着各自的知识,还有权力的影响,成为手捧金饭碗 银饭碗的国家厅局级、处级干部,拥有了极大的话语权。周聪借助大伯 的提携,还有个人努力,也成为谈吐不凡、衣着光鲜的报社记者。八个 亲人中,只有周秉昆、郑娟两口子直接感受到时代转型的巨大压力。郑 娟还另当别论,因为她只是在周秉昆入狱的那十二年里走出家门工作 过,并且由于曲老太太出面帮助,工作顺利解决。她的主要身份还是家庭妇女,所感受到的时代转型压力,主要间接来自于周秉昆。

  那么,就算她也是感受到时代转型压力的人吧。八个亲人中,也只 不过是二比六。

  二比六是不可以按照数学法则,直接化简为一比三的。两个人分担 同等压力是压力的减法,六个人帮两个人却比三个人帮一个人要轻松许 多。实际上,周切也偷偷塞给过郑娟几次钱。她把自己法国勤工俭学挣 的钱换成了人民币,转给了小舅和舅妈,免除他们“双保”缴费的烦恼。

  周秉昆并不多么缺钱,往往急需用钱时,姐姐姐夫或者哥哥嫂子多少总会接济他一些。

  甚至可以说,他是穷人堆里的幸运儿,不像肖国庆和孙赶超两家那 样,他们常常陷于孤苦无援的绝境。甚至还有更糟的,如果他们的亲人中出息了一两个人,背后却有三五个甚至更多的人需要帮扶。

  那种以少帮多接近于拯救的帮助,对于拯救者就是特别吃力的亲情责任。如果拯救者是周秉义那样级别的官员,曾经当过军工大厂党委书 记、全省第二大城市市委书记、省会城市的副市长,负责过军工大厂的合资转型;在担任市委书记期间扶植过多家纳税大户的民营企业,在省 会城市轰轰烈烈地招商引资、负责大面积棚户区拆迁和危房改造,并且 不像周秉义那样稍稍动用权力帮助亲人便惴惴不安、自责不已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那就完全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来形容,也是恰如其分。

  二。一三年大年三十儿晚上,在退休的正厅级副市长周秉义那宽敞 的家里,他与亲人们的聚会,并不具有普遍意义。

  A市许多巴望着拆迁的危房区人家,气氛截然不同。

  一个事实却是,从前的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周志刚,从他上班那 一天起,就经常梦想着率领建筑队的工友们在光字片为穷人盖起一幢幢 楼房。结果,干了一辈子建筑的他,直到离世也没有住过楼房。他的长 子年近六十时开始实现他的梦想,退休前终于超额实现了,除了抹掉他既熟悉又厌恶的光字片,还抹掉了情形与光字片差不多的几处危房区。如果泉下有知,他肯定会特别欣慰。

  晩上七点半左右,当周家的亲人们开始吃年夜饭时,他们的手机又 先后以各种声音响了起来。除了郑娟没手机,其他六人都有手机,周秉 昆的手机是过时的二手货。

  有人拨打他们的手机拜年,也有人发短信拜年,摆在桌上的六部手 机就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他们便都有点儿像早年电话局的接线员了。八 点钟央视“春晩”开始,七点半是隔空拜年的最佳时段。拜年太早了像 完成任务,太晚了似乎缺少诚意,只有亲人之间才没有这个讲究。料到了这一点,他们吃饭时都将手机摆在了桌上。自己该发的拜年短信,各 自赶在开饭前发过了。周蓉和晓光、秉义和冬梅两对夫妻退休后都主动 在社交圈边缘化,没发几条短信。

  六个亲人中周蓉收到的短信最多,群发短信最少。群发短信是她民办中学的同事发来的,那类短信她一概不回,看一眼就删。多数短信是她教过的学生们发来的,她都认真对待,先用纸笔写好才照着回复。

  周秉义收到的短信数量比周蓉少了三分之二,除了一条老干部局的群 发慰问短信,他没收到第二条群发短信。发给他的短信中,“尊敬的”三 个字频频出现。他已不在领导岗位,给他拜年并以“尊敬的”相称的人,便 不再冲着他的权力而是对他的良好印象了。他内心清楚,看时也面有喜色。

  周聪收到的短信也比较多。记者交际面广,手机玩得顺溜,边看边 回。有的短信还让他笑逐颜开,常常是段子式短信。

  相对而言,蔡晓光和郝冬梅收到的短信要少一些。秉昆收到的短信 最少,都是几位老友发给他的,也不是什么拜年话,只不过都问他初三 的聚会定下了没有。当晚,他们三人吃饭最消停。

  这年春节期间,除了四千多万城乡绝对贫困人家,大多数中国人的饭桌上,鸡鸭鱼肉已很寻常。在北方,“猪肉炖粉条子管够吃”,也绝不是异想天开了。春节后大事照例是“两会”,节前报上网上登出了一些“两 会”代表、委员的提案,反腐和扶贫仍是重点。

  不夸张地说,除了天生的吃货,不少中国人鸡鸭鱼肉已吃够了。在老电影中,资本家和地主老财家过大年时,饭桌上也不过就是那几样东 西,还给特写,渲染他们生活的奢侈腐化。二。一三年,中国人吃的意 识已发生了新变,口福的标准变了。人们常说,吃四条腿的不如吃两条 腿的,吃两条腿的不如吃没有腿的,吃地上跑的不如吃水里游的,吃水 里游的不如吃天上飞的。

  鸡鸭鱼肉,大多数人都会吃腻,何况除了周聪,当晚在场的人都已 不再年轻,饭量有限。周聪成天跑会,不但拿车马费,还到处白吃,肠子 里的油脂也挺厚的了,小肚脯往前凸着。冬梅很实际,考虑到了,准备 的并不多,求精而已。虽然都被收发短信干扰,“春晚”开始时,基本上 还是吃了个一干二净。

  秉义说:“做少了吧?谁没吃饱吱声啊,还有现成的,热起来方便。”

  大家都说饱了。

  周蓉说:“这样才好,不剩。”

  冬梅说:“剩了我俩也不嫌,想想从前,哪儿舍得扔。”

  秉义取笑侄子,告诫他可别往大腹便便发展。

  秉昆说:“当年我们年轻时,谁想胖起来都难。”

  周聪不好意思地说,有时一天跑几处会,往往两场会在同一地点。楼 下拿一份车马费,听一会儿,上楼去再拿一份车马费,再听一会儿。吃饭时两边看看,哪边丰富哪边吃,吃来吃去的,一不小心可不就把腰给 吃粗了。

  周蓉问,那你报道任务不是很重吗?写得过来吗?

  周聪说又不是专访,不需要自己写稿,人家开会单位预先写好了通 稿,稍微改改发了就行。

  周蓉又问,现在的记者都这么当?

  周聪说如果想这么当,这么混着当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也不是所有 报社的记者都跑得欢,行业太窄发行量太小的报社,记者就被冷落。他们报是全市唯一的晚报,发行量有特殊保障,受邀请报道的会议和活动 多,每月的车马费不少于工资。

  郑娟说:“你能有这么好的工作,要永远感谢你大伯。”

  周聪说:“我是以实际行动感谢。在报社,我写的专访和通讯最多,都 够出一本书了。我要争取早日获得中国新闻奖,向我大伯献礼!”

  长辈们便都赞许地点头。

  秉义说:“我当省文化厅副厅长时,你们主编还是我手下一名小青 年。你替我代问好,转告他,就说我希望他把网站办好,两条腿走路是大势所趋,形势逼人,必须重视。”

  周聪说,领导有意安排他到网站去当个面向青年的栏目主编。

  长辈们都欣然支持。

  周聪说:“我三十大几了,和当下的小青年有挺深的代沟了,怕辜负 了领导信任。”

  长辈们又都笑了。

  周蓉关心地询问起了他的个人问题。

  他说:“有一个了,是同事,可我爸坚决反对。”

  周聪与那位“君子兰公主”又和好了。

  秉昆就把自己与她的那次冲突讲了一遍。

  大家听得又笑起来。

  周蓉问郑娟:“弟妹,你什么态度呢?”

  郑娟说:“他没带回家来让我见见呀。不过只要他俩合得来,我不反 对,什么样的儿媳妇我都能处好,我可盼着抱上孙子孙女了。”

  周聪说:“我也不敢往家领啊!”

  晓光认真地说:“形象!关键是形象如何。你看你妈、你姑、你婶,当年可都是有好形象在那儿摆着的女性!所以,你爸、我、你大伯,我们都 是幸运又幸福的男人。你的形象不错,个儿有个儿,五官端正,你家也不再是光字片的人家了,所以你得在乎形象。撇开个人幸福不幸福暂且 不论,周家的第四代人形象如何,责任也全在你身上了。”

  周聪说:“这我可压力太大了!她性格好。”

  秉昆说:“性格不怎么样!她那天对我那种表现叫性格好吗?” 长辈们不笑了,一时你看我,我看他,那会儿的沉默意味深长。

  周蓉说:“周聪,哪天让你姑夫认识她,替你把一下形象关。”

  晓光说:“愿意。”

  秉义说:“支持。”

  冬梅抿嘴一笑,明智地保持中立。

  很显然,周蓉、秉义和秉昆都并未顺水推舟。

  央视“春晚”的背景更酷更炫,电脑技术的采用使舞台绚丽多彩,如梦幻仙境。照例明星大腕云集,一个个华服盛妆,花费肯定也不少。

  然而,鸡鸭鱼肉吃够了,看“春晚”的眼也越来越挑剔了。正所谓 众口难调,不搞不行,搞不好也不依,越来越难了。

  周家的亲人们也是如此,边聊边看,聊的时候多,一齐看电视的时候少,都是偶尔看一眼听一句罢了。

  晓光觉得没什么意思,和秉义到书房聊天去了。片刻过后,周蓉与 冬梅互相递了个眼色,也转移到书房去了。又过了一会儿,秉昆也溜到书房了。

  客厅里只剩下周聪陪妈妈郑娟看“春晚”,他必须看完,因为有写稿 任务。

  郑娟说:“儿子,坐妈这儿。”

  周聪就起身坐到长沙发上。

  郑娟说:“别跟你爸似的,离妈近点儿。”

  周聪就坐得离妈妈近了点儿。

  郑娟说:“给妈一只手,让妈握着。”

  周聪抗议道:“妈!我得记东西呢。”

  郑娟说:“先别记。”

  周聪无奈,只得伸给妈妈一只手。

  郑娟握着儿子一只手,回头看了看,小声说:“妈还是刚才那句话,只 要你俩好就好。”

  她将头往儿子的宽肩上一靠,看着电视,满脸洋溢着幸福。

  这个女人、母亲,她对国家大事一向了解得少之又少。对于她,国家差不多就是曾生活过的太平胡同和光字片。如今那两个地方没了,大多数人家都像她家一样住上了楼房,生活在环境颇好的小区里,这让她 觉得国家发生了伟大变化,也带给了她空前的幸福。她的眼光就只能看 到这么多,她的耳朵听不到不好的事,她在家里也只看喜欢的电视剧,那 些电视剧的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一九四九年前。那些故事要么很悲惨,要 么很悲壮。

  她庆幸自己终于活到了中国最好的时光。如果她是狄更斯,那么,她 的《双城记》将会如此开篇:“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谢天谢地,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因为,我见证了这个时代的好

  电视里,一位当红歌星激情四射地歌唱伟大的时代。作为见证者、亲历者,郑娟听得热泪盈眶,她是标本式的好观众。

  出国的人越来越多,国门打开就不好关上。国内报刊刊登了越来越 多的国际见闻,网上更是如此。互联网使世界变得更平了,“人肉搜索”成 为广大网民百战百胜的武器,更是某些丑闻始作俑者的噩梦,“真相”二字更加吸引网民的眼球。

  书房里的亲人们一下子有五个人,空间显得小了点儿,于是干脆转 移到了卧室。卧室比书房大不少,更舒服一些。

  一进卧室,冬梅和周蓉立刻上了床。冬梅背垫枕头,周蓉靠着被子,都 怎么舒服怎么坐着了。

  秉义坐在唯一的单人沙发上,将脚放在床边。

  晓光和秉昆各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秉义两边。

  他们不是郑娟。基于爱国忧民的本能,他们渴望交流对国家社会的看法。

  晓光问:“可不可以吸烟?”

  秉义未置可否,冬梅已说:“对你例外。”

  秉昆便离开卧室,带回个小盘放在矮桌上,接着将窗子开了道缝。

  秉义说:“把门关上。”

  周蓉说:“对,让他们娘儿俩听到不好。”

  秉昆关上门,刚坐下,周蓉又说:“你听我们说了什么,别跟周聪说,他头脑里还是多一些正能量好。”

  秉昆说:“他是记者,真真假假的,听到的比我听到的多得多,倒是我经常嘱咐他别随便乱讲。”

  秉义说:“嘱咐得对。他身份特殊,一旦成了传谣者,追查到头上,后悔莫及。”

  “哎呀妈呀,忍了好久了,终于过上这口瘾了!诸位,我认为啊,中国的前途仍可以用从前的老说法,地方看北京,北京看中央,中央看高层。现在的中国,不雷厉风行地改革,恐怕就病入膏肓了。”晓光吸了几 口烟后,首先发表对时局的担忧。

  冬梅频频点头。

  晓光的话语直指某些高官,提名道姓,历数他们的贪腐行径,连他们在国外置产的规模与存款的额度也言之凿凿。他却不那么激愤,讲得 极超然,有一种“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淡定从容。

  接着,他总结说:“’夜里演戏叫作旦,叫作净的恰是满脸大黑 花。’——赵朴初先生’文革’后讽刺’四人帮’一伙假革命的散曲,用 来讽刺他们也完全恰当。”

  秉义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周蓉替晓光说:“他经常在网上’翻墙',看外媒报道。”

  晓光说:“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中也有不少消息灵通人士嘛。”

  秉义说:“问题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谁能分清哪些 是真,哪些是假呢?”

  冬梅抢白道:“就算一半是真的,中国还可爱吗?”

  秉义说:“你退休了也不能开口说这种话啊。别人觉得不可爱了可 以移民,咱们能吗?就算能,咱们靠什么生活?咱们的命运是紧紧和国家连在一起的。”

  冬梅说:“用不着你教导我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话。我父母当初 出生入死闹革命的理想与今天大相径庭,我有权利这么说。”

  周蓉急忙将话题岔开,讲起自己陪两位法国朋友边走边看的经历。她 说在什么地方,他们怎么用钱收买了一个人,那人如何带领他们偷偷潜 入一处所谓“畜类交易处理场”。她绘声绘色地说:“他们把牛头吊起来,用 铁棍撬开牛嘴,塑料管接在水龙头上,水龙头一开,直接往牛胃里灌水。对 猪羊鸭鹅也都那么处理。有的牛或猪胃里被灌满了凉水,走不了啦,就 往它们身上打一针兴奋剂。这样处理后,就能多卖些钱。生意还很忙,钱 挣得也简单,只需要投资一根塑料管。”

  周蓉看起来表情平静,但大家都听出了她语调发抖。

  秉昆问:“姐,值得那么做吗?”

  周蓉说:“一头活牛的胃里最多能灌四十几斤水,生牛的价格十几元 一斤,他们认为值。一只鸡那么处理一下,只不过能多卖一两元钱,十只就是一二十元。为了多卖那一二十元,他们同样认为值。我问他们值 吗?其中一个人没好气地说,收废品的还往纸板上洒水呢!你先去问他们值不值!”

  秉昆说:“他们不是人,是畜生。”

  晓光说:“说他们是畜生太侮辱畜生了,没有一种畜生那么恶劣地对 待另一种畜生。”

  周蓉又讲,他们被发现,被追赶,要不是当地干部及时赶到,三人的下场可就惨了!

  亲人们听得惊心动魄。

  秉义严厉地对晓光说:“从今以后,你要对周蓉负起看管责任!下不为例,我可就这么一个妹妹!”

  周蓉苦笑道:“哥,你别怪他,是我们三个对自己的安全太不负责任 了。我向哥保证,会长记性的。”

  秉义又问她:“你把自己的见闻上网发表了没有?”

  周蓉说:“等配好照片了就上网。”

  秉义说:“不许。”

  周蓉反问:“为什么?”

  秉义说:“你以为有了照片,就可以证明是事实了吗?恨你的人完全 可以说你的照片造假,你有口难辩!何况你还跟两个外国人一道!如果 有人要把你搞成全民公敌,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冬梅也说:“听你哥的吧,别多事了。”

  周蓉说:“那我写到小说里。”

  秉义又要说什么,见冬梅朝他使眼色,张了张嘴,将舌尖的话咽下去。

  晓光马上将话题转移到食品、药品及生活用品安全方面。

  冬梅说:“我们买的多数是旧家具,正是出于安全考虑,没敢都买 新的。”

  亲人们就此话题接着聊了一会儿,周蓉的手机又响了。她看了片 刻,下床走出了卧室。冬梅发现她表情异样,告诉了晓光。晓光又去到书房找她,见她已在上网。

  晓光问广谁发的短信?怎么突然上网来了?”

  她不回答,却落泪。

  晓光从后搂着她也看电脑,一看就明白了。

  他说:“对不起,我当天就知道了。怕你难过,所以没告诉你。”

  卧室里的三个亲人正疑惑,周蓉和晓光回来了,她又上床靠着被子 坐下来。

  秉义不安地问:“周珥摊上什么不好的事了?”

  周蓉喰泪摇头。

  晓光说,周蓉的导师春节前几天去世了。

  周蓉这才说:“他老伴去世多年,一家三口,只有长期住在精神病院 里的女儿了。学校居然没人通知我追悼会的日期,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 待我?他是我导师,我又不在外地,就在本市!”

  冬梅劝道:“你也不必想太多。你不是本校的人二十多年了,别人忘 了他曾有你这么一名学生也是正常的。他带过那么多硕士生、博士生,不可能一一都通知到。我在学校也负责过追悼会的事,也有过疏忽,这你 就要体谅了。”

  秉昆说:“姐,你对导师的感情,可以通过文章来表达,也可以通过 看看他住院的女儿来表达。”

  秉义说:“对,我举双手支持。”

  晓光告诉大家,周蓉导师临终前对到医院看望他的几名学生说:“我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大半辈子,在大学课堂讲了几千堂课,还到国外去开 过学术交流会,发表文章无数。可有一次,一名留学生的话让我无地自容。他问我:’你把传统文化说得那么好,传统文化思想影响中国的历史 又那么久,为什么中国人给别国的印象并不好呢?’我就要死了,还没想明白该如何回答。我把这个问题留给你们,希望你们中有人能把这个 问题讲明白。”

  晓光说,周蓉导师的话让那几名学生无地自容,有人还流泪了,现 场却没人敢应诺。

  晓光说完,掏出手绢递向周蓉。她接了,擦完眼泪直接包着鼻子撮 鼻涕,撮出很大的声音。

  晓光笑道:“得,拿我的手绢当手纸了,那可是条新的,还没洗过。”

  卧室里却没有人跟着笑,大家表情都挺严肃。

  秉昆忍不住问道:“贪官污吏和刁民,哪种人对国家的危害更大?” 没有人接他的话。

  “我说的刁民,是那些往牛胃里灌水的人。”

  仍然没有人接茬儿,仿佛根本没听到。

  那一刻,周秉昆感觉时光倒流,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哥哥姐姐嫂子下 乡前的年代,他们和姐夫在光字片的周家老屋讨论世界名著的日子里。

  “你们是不是还都嫌我头脑简单啊?”周秉昆因自己的提问无人回 应抗议起来。

  秉义又像当年那样捋了他后脑勺一下,接着说:“怎么会呢!你这个 问题提得很有水平嘛。但是,没有人有权要求别人必须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是不是?”

  正在这时,周秉义的手机响了。

  “维则啊,你不是都发了拜年短信了吗?我也回了呀,谢了谢了,我肯定参加不了。我的胃都切除了,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干坐那儿我不自在,别人也会不自在。别说服我了,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是实际情况。哎哎哎,维则,喝高了吧?咱们手机里不谈政治。对不起,我妹妹 弟弟他们两家都在我这儿呢,正玩扑克呢,改日再聊啊。”

  秉义说时,冬梅等四人全都屏声静气地看着他。秉义挂断电话,长 岀了一口气,大家也都跟着出了口气。

  冬梅说:“不管与哪些人聚会,只要他约你,不参加就对了。”

  秉义说:“我一名退休干部,与一些在职的干部聚个什么劲儿呢?何 况我的话也不纯粹是借口,这个龚维则,太不懂事了。晓光,秉昆,你俩 记住也要少与他来往。这么不安分的一个人,早晩会惹麻烦。”

  晓光和秉昆都点头。

  周蓉问:“他跟你谈什么政治问题?”

  秉义说:“反腐的问题,他担心扩大化。还没真正开始反一下呢,怎么就担心起扩大化来了呢?匪夷所思。我觉得他是喝高了。”

  周蓉说:“酒后吐真言。”

  晓光说:“中央一换新班子,一些人还真的坐立不安了。”

  冬梅说:“都是屁股不干净的人呗。”

  秉昆什么也没说。他不想再说,怕自己的话没人理睬,再次尴尬。

  秉义又说:“我困了,要去睡了。秉昆,你一会儿跟我睡一张床,另一间屋也是大床。你嫂子坚持买大床,就是为你们来了睡得开。其他人怎么睡,我不管了,都别聊得太晩。”

  他起身朝外走,在门口站住,转身看着大家说:“再怎么聊,都别把 中国的发展成就给聊没了。现在,我们的人均GDP快到七八千美元了,沿 海发达地区还要高许多,经济总量也快十万亿美元,接近美国的百分之 六十,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还是有了很大提高。同志们要看到这一点,承 认这一点。”

  冬梅说:“晓光,你替我把他推岀去!都退休了,还经常在家里谆谆 教导,真受不了。”

  晓光就起身笑着往外推秉义,并说:“安安心心睡觉去,这里聊不出反革命事件来!”

  秉义一出门,亲人们都笑了。秉昆却愤愤地说:“谁都不许再说’人均’两个字,谁说我跟谁急!” 嫂子、姐姐和姐夫又都笑了。

  客厅里,周聪已仰躺在长沙发前的地毯上睡着了,还不时发出鼾 声。郑娟则舒舒服服蜷在沙发上,仍聚精会神地看“春晚”,非常惬意的样子。

  大年三十儿晚上,在不少人家里,亲人们聚在一起除了聊家常,还 聊起了国家的前途命运,包括一些从不关心政治的人家。十八大的新提 法燃起了人们对国家对社会更美好的希望,许多人猜测春节过后的“两 会”将会出台何种具体政策,期盼自己在新的一年里生活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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