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

  作者:余秋雨

  奥林匹亚划匕心良难放下,这么远的路回到雅典,还专门找了一个奥林匹克旅馆住下。
   为了把奥林匹业的感觉延续下去,我们又到雅典市内的现代奥林匹克运动场看了看。这是现代奥林匹克运动的起点,一八九六年世界第一届现代奥运会在这里举行。运动场呈马蹄形,就像现在我们常见的体育场切去一端,横断面正对大街,十分奇特又十分壮观。全部观众席都用大理石砌造,一百多年居然洁白如新。一九九六年奥运会正逢现代奥林匹克运动的一百周年,希腊.人想,现代世界什么也轮不上我们,这一百周年的奥运会总该在它的发生地举行了吧?他们一厢情愿地算定那一届的主力讨又一定能争取到,那天晚上就在这个运动场,座无虚席,全带来了礼花和香缤,准备用希腊语向着千年前的圣哲、百年前的先辈高喊一声。
   但是,他们最终听到的胜利者是美国亚特兰大,愣了一下,然后全场一片哭声。
   其实岂止全场,那些天整个希腊都在哭泣。从国家领导到民众都表示,希腊再也不申办奥运了,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带着锥心泣血般的大悲哀,就像一位老母亲招不回自己的儿子,宣布要斩断亲隋关系。
   奇怪的是,这样的宣布在世界上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今天的世界多么现实,谁也不再理会历史血缘和文化伦理。希腊人感叹了几声“可口可乐打败了奥运精神”,然后决定放弃以前的宣布,重新召唤离家多年的儿子。结果,我们知道,希腊申请到了二00四年奥运会的主办权。又有一个更新更大的奥运体育场在雅典落成,但估计,开幕式还会到这个一百多年前第一届奥运会的会场来举行,至于圣火,当然应该在两千五百年前的奥林匹亚点燃。开幕式上的表演,我想不必花哨,只要狠狠地做足古代的文章,希腊有这个资本。
   身边有人在问:如此朴实的雅典,连五星级宾馆镯时反难找到,能承受得了一次奥运会吗?我想是可以的,理由是,两千五百年前,许多国家还不知道在哪里,希腊已把大规模的体育比赛组织得井井有条。当时希腊的各个邦国心照不宜,任何战争都为体育竞赛让路。至今许多比赛规则,在当时已经制定。这种惊世骇俗的早期组织天才,不可能全烈黔民灭于这个人种、这块土地。一九九九弃十月二日,希腊稚典,夜宿Royalolympic旅馆雅典地震希腊在今年九月七日发生过强烈地震,震过之后,星相学家宣布,十月一日至兰日仍有地震,政府对这种容易引起棍乱的预言有点恼火,于是在报纸上批驳,要大家不要相信。但这种事,要大家完全不信才员难,因此都等着这几天n前些天我们曾到达芙妮(Dafui)修道院叩门,不准进人,因为九月七日的地震对它有损坏,正在修理。我们一看围墙,果真塌了,现在正用铁栏围住。不甘心空来一趟,我们爬到后山从高处看,一看就难过,因为所有的修理人员和保卫人员者叼主在空地的蓝色帐篷里,可见损坏确实不轻。这是一个集罗马式、拜占庭式和哥特式建筑于一体的著名修道院,一九五四年大地震时受过严重毁坏,今年又是一次。我们担心星相学家汉寸l一月初的预言的应验。今天是十月二日,正是预言中的日子,但一忙,都忘了。许戈辉住在我隔壁,今天的旅程使她很劳累,一回来就睡了。晚八时,我感到写字台在晃动,站起来发觉地也在动,还没作出判断,电话铃已经响起,是许戈辉:“秋雨老师,地震,逃不逃?”
   “逃!”我刚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她已经从屋子里蹿出来,站在走廊上了。这时的许戈辉一身睡衣,冲出来时顺手抓起那件淡黄色的工作服裹在身上,只穿一双袜子,但手里却拎着一双运动鞋。她急速地向我解释:读过一本防震知识的书,说地震过后地上有很多碎玻璃,所以要拎一双鞋。我问:“那么我们下楼?她说:“我这个模样怎么下?”
   我说:“那就把衣服穿好吧。”
   她说:“钥匙锁在.里边了。”
   于是,只好到我房间,打电话给旅馆客房部,请他们送钥匙来开门。客房部的人员很客气,在电话里对许戈辉说:’‘没问题,你就到总台来取钥匙吧!”许戈辉说:“现在地震啊,我下不来。”“地震?”客房部的声幻好像根本没有感觉,但他们答应送钥匙来。在等钥匙的空当里,我和许戈辉站到r阳台上,讨论起奔逃的方案。这主要是受星相大师的影响,觉得大地震?果然来了,刚才只是顶震而已。我的方案是:这家旅馆总共才五层楼,我们在顶层,阳台又大,站在阳台目立该没有问题。
   许戈辉说不对,地震塌楼不可能让我们平衡下降,那是一种错乱的扭曲,我们得去找建筑中的一个牢固的小结构,躲在下面。
   但这个‘,,J、结构”在哪里呢?谁也不知道。我们又都听到过,躲在厕所里比较好,结构小,又有水。正说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服务员拿着钥匙来了,满脸笑容,似乎在善意地嘲谑我们:“是啊,地震!”许戈辉伸头朝其他阳台一看,又朝楼下的街道望了望,发现整个雅典都不慌不忙,平安无事。她很生气,说,难道他们真的没有感觉?
   由此我想,只要不是直接造成伤害.大家所需要的安全,其实是安全感,而人的安全感多数是以他人的表情为依据的。
   希腊未必给人安全,却永远给人安全感,原因是它年岁太大,经历太多,接受灾难的心理弹性超过灾难本身。与此相反,如果缺少心理弹性,给我们带来最大伤害的不是灾难本身,而是那种白我惊吓,就像听到警报踩死一片人刀肠样。因此,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宁肯做街道上不慌不忙的路人,而不必去侧团仔个预言灾祸的星相学家。愚钝使人安定,小智使人慌乱,大智又使人安定。我们的文化,应该由小智走向大智。希腊人稍稍有这般气韵,但愿不要屏杂愚钝。
   很快有广播,说刚才的地震不到五级。可见,并不是我们的过度敏感。戈辉还不服气,说:“唐山大地震时我已懂事,与刚才差不多。”
   当然,不慌不忙也有危险,因为人世间毕竟还有真正的大灾难。不久前台湾大地震那个晚上,我正在台湾上空飞过,还拉起窗帘往下看了一会儿,对脚下的巨大灾难完全不知,后来回想竟产生一种罪孽感。
   我的诸多台湾朋友们,你们现在还好吗?一九九九年十月二日晚,希腊稚典,夜宿RoydOlymPic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