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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 1

  梁大老汉晚饭后做好了睡觉的一切准备,连袜子也脱得放在一边了。他还不脱衣裳,赤脚坐在铺好的褥子上。一盏半明不黑的石油灯,陪伴他等待着他大儿子生禄进他草棚屋来。

  自从那晚上生禄回家来说官渠岸的人们开始议论灯塔社可能试办不成功以来,梁大老汉每天晚上都这样等着儿子告诉他一些灯塔社的消息,他才脱衣裳睡觉。他希望知道灯塔社已经瘦了的牲口是不是快死了,有没有新发现什么牲口这两天看起来也瘦了。要是社里没什么新闻,仅仅是加喜和水嘴嘲笑灯塔社贫困,或者郭世富观察灯塔社的一点看法,梁大老汉也喜欢听听;即使是重复说过的话,他也有兴趣,不厌烦。

  秃顶老汉自己也笑自己:他的心情前后简直是两个人。冬天建社的时候,生禄每天晚上回家来也是要对他说一说社里“四评”的情形;但他心里厌烦,一句也听不进耳朵里去,只想着快过春节吧,他好早点离开蛤蟆滩这个使他不舒畅的地方。现在,他决定正月不去甘肃了,等阴历二月再说,要是灯塔社垮台了的话,他就根本不去了。家里的生产要紧!有了这种心情,他反而对社里的事情关心起来了。要是晚饭后生禄迟迟不进他草棚屋来,他就要大声吼叫儿媳妇,问生禄哪里去了。

  他决定暂时不走,当然是专等着灯塔社垮台。他希望生禄带回来社里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垮台。他要亲眼看看梁生宝和高增福这帮人的笑话。嘿嘿,灯塔社再也办不下去的时候,看蛤蟆滩这几个英雄怎样难堪地把土地、牲口和农具归还给各户原主吧。当归还他家的黑马和大车时,梁大老汉要说几句挖苦娃子们的话。一定要说,非说不可。谁叫他们急急忙忙办社,给他好难堪,弄得他几个月不好意思出他草棚院的街门!现在他看终有一天是他们难堪的时候,他等着这一天呢!

  但梁大老汉心里头也很矛盾。灯塔社办不下去的时候,让大部分牲口都瘦下去,让好几头牲口死掉,可千万别让他家的大黑马出一点差错。让它还是原来的样子回到他草棚院里吧!他谢天谢地。黑马肚里还怀着骡驹呢!天哪!这件事使他日夜放不下心。……

  终于,他听见院子里熟悉的脚步声。板门被推开了,生禄走进草棚屋。儿子不高兴地皱着眉头,站在脚地上。

  “社里今日出了啥事吗?”梁大老汉问,预感到有点不吉利。

  “白占魁今日套咱的黑马到黄堡粮站,给社里的豆腐坊拉黄豆。装了满满一车黄豆,他还坐在车上唱戏……”

  “嗯啊!世上还有这号鬼子孙!”梁大老汉吃惊地瞪起眼睛。

  生禄继续说:“有人看见他上黄堡桥头的坡,也不下车,还硬打得叫黑马拼命往上拽哩!”

  听了这句话,一股怒火从梁大老汉胸中腾地冒了起来,秃顶脑袋顿时热烘烘的,旁边的石油灯跳动着。怎样能料想到呢?事情果然朝他所担心的这方面出来了。在他的心目中,问题很简单:已经不是白占魁不爱护农业社的集体财产,已经是白占魁糟蹋了他家的牲口。他胸口被白占魁戳了一刀,现在心疼得颤抖起来。

  “白占魁,你小子狼心狗肺!”他咬着牙朝窗户臭骂,真想用他炕栏边斜立的长棍打那二流子的屁股。

  生禄解劝他爸:“你也甭生那么大气。这而今整个的官渠岸都嚷成一片,都说农业社乱七八糟,办不成样子,咱先甭做声儿。听说明日黑夜专为白占魁这事开社员大会,看高增福和冯有万他们怎办,咱再说话。农业社眼时还没散,牲口眼时还算社里的……”

  梁大老汉心里多么不平!但生禄说得有道理,他只好忍耐。没有办法的时候,他就一个劲儿捋他的斑白胡子。

  父子俩心里都不畅快,在一块没什么话好说。生禄在脚地站了一忽儿,就回他和婆娘、娃子们住的草棚屋去了。梁大老汉自己长长地叹了口气,仰头朝着远在甘肃的二儿子感慨地说:

  “生荣啊!生荣!你只知道国事,不知道咱蛤蟆滩的村事嘛。共产党的主义虽好,可蛤蟆滩没好办事人啊!”

  他说毕,难受地咽了口唾沫,才脱了衣裳,吹熄灯,钻进被窝里睡了。

  屋子里是黑暗的。窗纸上一点模模糊糊的微光,隐隐约约映出了熟悉的炉台、水缸、碗柜、炕栏和炕栏边斜立着他那根长棍的轮廓。他心里头是明亮的,如同早晨一样清清醒醒,没有瞌睡。他不管怎样闭紧眼睛,脑筋总是不停止想到白天被白占魁糟蹋过、这时候拴在农业社饲养室的黑马。

  梁大老汉伤心地回想入社以前,他为这黑马劳过多少神。他满年四季,总是起鸡啼,睡半夜地给牲口添草、上料。

  “咴咴咴……”黑马像现在这样的夜里准会亲切地呼草。

  梁大老汉也像现在这样,醒着躺在这炕上。他听见黑马呼唤,就赶紧起来下炕去添草。他甚至于顾不得穿上袜子,用赤脚在炕栏下边的脚地上探索到两只鞋,就出去了,不管外边下雨、下雪,或者刮着暴风。……

  梁大老汉的筋骨已经干枯了。变天的时候和着气的时候,他睡不一忽儿,就压得下边的胳膊和腿酸疼。他翻了翻身,试着看睡着睡不着。

  睡不着!翻过身以后,他又想起伏天的黑夜。啊啊!蓝天上布满了繁星,蛤蟆滩的庄稼人家家户户都在街门外的土场上睡,他曾经把黑马也从草棚里牵到土场上喂。让它在凉快的地方吃草吧!在没有风的时候,他手里拿把扇子,不给自己扇凉,却跑去帮助黑马赶蚊子。嘿!稻地边蚊子真多,黑马自己的尾巴简直对付不过来。他一边赶蚊子,一边叫生禄去点燃熏蚊子的艾草绳来。要快!越快越好!牲口和人一样怕蚊子叮。

  现在,梁大老汉叹了口气,又仰天睡了。他回想冬天的早晨。他三兄弟天不亮起来出去拾粪的时候,他听见那边街门响,也就起身。他出了街门看见生宝他爹过汤河到公路上去了,他自己不过汤河,向南去到旷野的庄稼人路上遛马。有时候,他向南走到了赵村的村口;有时候,他向西南走到了竹园村的村口;有时候,他向东南走到了黄堡桥头。他碰见熟悉的庄稼人曾取笑他:

  “豆腐客!你真洋!你这是训练骑兵马吗?”

  “哼!你们懂个啥?”梁大老汉嗤之以鼻,不屑回答不懂道理的庄稼人无理的话。他那时候心里只想:整整一个冬季,牲口很少做活儿,遛一遛血脉流通,爱吃草。人家世富老大有钱买胶轮车,让世华老三在农闲拉脚;姚士杰的大红马整个农闲时不是碾米,就是磨面。梁大老汉既买不起胶轮车,又没那么多粮食加工,他就仿效黄堡镇驻过的国民党军队,每天早晨牵出去遛马。

  他现在回想起来,他从前把黑马简直当神敬奉。迷信的庄稼人不是说牲口是马王爷吗?不!他这牲口还兼着他的财神爷哩。黑马给他犁地、拽车、生骡驹。它每年给他增加几倍于它本身价值的财富。在夏忙和秋忙的时节,黑马把收割倒的庄稼拉到场上,又要犁地,又要碾场。梁大老汉慷慨地给黑马灌鸡蛋和白糖,而他自己一辈子也没尝过糖什么味道,他想大约和盐差不多。

  “要不是办农业社,你白占魁能套我的黑马吆车吗?”梁大老汉愤愤不平地想。

  思来想去,他渐渐感到秃顶脑袋有点沉重起来了。后来,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开始迷迷糊糊起来。他似乎是睡着了,又像醒着,有躺在褥子上的感觉。说醒着吧,他又神志不清,脑子里总是:黑马——白占魁——农业社,农业社——白占魁——黑马,翻来覆去地兜圈子,直兜得他秃顶脑袋疼了起来。

  鸡啼声把他从这种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迷惑状态中唤起来。他睁眼一看,嘿,天亮了!他坐起来就穿衣裳。

  他把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就下炕。他拄着他的长棍,开了草棚屋的板门。他出到院里一看:啊!满天星光,阴历正月的下弦月还在西边的章村上空哩!

  在早春寒冷的院里,他呆立了一阵,犹豫着。他终于还是决定不等天亮把生禄叫起来,商量一下怎办。

  “生禄!”他朝大儿子住的草棚屋喊叫。没有答声。

  他喊叫了第二声,听见生禄婆娘醒来,推醒了她男人。

  “爸,你起这么早做啥?”生禄在草棚屋里迷愣愣地问。

  梁大老汉气恨恨地说:“你起来!我有话和你说!”说毕,返回他自己屋里,好像他生儿子的气似的。

  他点着了石油灯,不上炕去。他站在脚地里等着生禄。

  “啥话?不等天亮了起来说呢?”生禄惊慌地推开板门,一边说一边走进他爸屋里。整个的气氛给人一种紧急感,要出事了!

  “我要寻他白占魁去!”秃顶老汉气势汹汹地说。

  “你寻白占魁做啥?”生禄苦笑,“你的脾气你管不了?”

  “我要先照屁股敲他白占魁几棍再说!”

  “白占魁是个社员。你和他……”

  “我打白占魁的屁股,伤社干部的脸!”

  “好我的爸哩!”生禄苦口相劝,“你怎么这样糊涂呢?简直是老糊涂哩。人常说:经一事,长一智。你为了给秧田下稻种和欢喜闹那回,你忘记了吗?这而今咱正有理,你一打人,咱又没理了。咱在高岸上看热闹多好!你为啥要自己下水呢?”

  生禄说起给秧田下稻种的事,秃顶老汉有点醒悟到任性不好。但他还是憋着气说:

  “我忍耐不住!……”

  “只有今日这一天,你也忍耐不住吗?今黑夜为白占魁吆车开社员大会,要是社干部办事不合咱的意,咱再出头露面,也不迟。”

  生禄从他爸手里夺去长棍,放在一边,又催促他爸脱了鞋。他扶他爸上了炕。

  “这回的事我出面,不要你老人说话。”生禄进一步规劝他爸,“你千万甭闹事。这回咱也不退社,一来社主任是俺三叔家的人,二来生荣在军队里是共产党员。咱只能等他们自己散伙,把田地、黑马、大车给咱还回来,咱不能退社。”

  梁大老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连连摇着秃顶脑袋。

  一早晨没话,早饭后,生禄照例不去做社里的活儿,到官渠岸继续听社外群众对灯塔社的议论。梁大老汉想睡一大觉,克服他翻腾了一夜所造成的身心疲困。但是他在小炕上躺了很长时间,怎么也睡不着。他索性起来,不睡了!看来,在灯塔社垮台以前,在黑马回到他草棚院以前,他是不会睡一个安然觉的。

  他出来在草棚院站着,呆看了一阵空马棚,觉得更难受。他赶紧出了街门,站在土场上。现在他看见汤河南岸的上下河沿,这里一组那里一组,是灯塔社的男女社员在地里劳动。有的组在旱地里锄冬小麦地,有的在稻地的夏种小麦地里打土块和拾稻根。一队妇女组劳动的地方离他最近,可以看清楚哪个是欢喜他妈、任老四婆娘、拴拴媳妇素芳、郭锁媳妇彩霞。嘿!生宝她妈六十多岁了,也上地劳动。当然,她儿子当着社主任,她一定满意农业社了。

  梁大老汉看见这番情景,心中怪不是味道。他想这些庄稼户男女都是轻易信任梁生宝和高增福,跟着他们胡弄,现在连农业社的根基已经动摇也不知道,真够愚笨了。

  他回到草棚院里,空马棚立刻对准他。他又出了街门,站在土场上。这回他看见了——远远的冯有义街门外的土场上,隐隐约约似乎是一帮牲口:红牛、黑牛、白马、黑马、黄牛和灰驴。

  不看见还罢了,一看见了牲口,梁大老汉想他的黑马的心思,就再也放不下了。他第一次想到社里的饲养室去看看。不!管他农业社什么时候散伙哩,他先把他的黑马牵回来用一用再说。用毕,让生禄或媳妇牵回饲养室去!主意已经定了!好主意!

  他回到草棚院,对生禄媳妇说:

  “你去把碾子扫净,再去灌三斗稻子!”

  “做啥?”生禄媳妇被三个娃子缠得昏头昏脑问。

  “还要问吗?碾米!”

  “爸,刚过年,咱还有米哩。再说,我今日顾不上……”

  “我碾!我闲得心慌。我得做点活儿。”

  “咱昨日没给饲养室招呼呀……”

  “牲口全在场里吊着,没招呼也牵得来。”

  “可社里的规矩是头一天招呼……”

  “我去牵,看他任老四给不给!”

  梁大老汉倚老卖老说着,拄着他的长棍起身了。要是生荣媳妇在家,一定会劝说阿公;但她春节后走娘家和爹妈辞别,说定动身去甘肃的前两天才回来。生禄媳妇脑子少拐几个弯儿,只疑惑了一下,没有劝阿公不要牵黑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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