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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之城:苏筱的战争

上册 第四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敲打着振华集团会议室的窗户,噼里啪啦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刊登着《振华严把施工质量关 精益求精守一方平安》的报纸,但只有胡昌海在认真地看。

  胡昌海摘下老花眼镜,冲林小民晃晃大拇指:“行呀,小民。”

  林小民笑了笑,带着一分自得。

  汪明宇心疼地说:“老胡,你也不想想,花了多少钱。”

  赵显坤说:“花钱消灾,只要没有灾,就行。这次事件对咱们集团是一次考验。我很欣慰,大家齐心协力,小民搞定很难缠的媒体,明宇的自查自纠方案也成功地消除了后患。来,给咱们自己一点掌声。”

  他鼓掌,其他人跟着鼓掌。

  “但是……”赵显坤眼神转为严厉,看向黄礼林。黄礼林不由自主地挺直身子,眼神露出些许紧张和不安。“礼林,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掉链子了,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说吧。”

  “这起事故真是意外,我已经跟汪总汇报过了。”黄礼林看着汪明宇。

  “没有什么事故是意外。”汪明宇恢复了之前的态度,“你仗着自己是公司的元老,平时我行我素,不肯听从我的管理。发生事故才想到集团,想到我。你的汇报遮遮掩掩,当时情况比较危急,我没有跟你细究。现在,当着领导班子的面,你还是老实交代吧。”

  黄礼林明白了,汪明宇不仅要跟他切割清楚,而且第一时间调转枪口对准他了。我行我素、遮遮掩掩,每个字都在强调,不是他汪明宇管理不善,而是黄礼林仗着元老身份不服管理。

  摘得挺干净的。

  夏明嘴角微翘,并无意外之色。

  所有人都看着黄礼林,目光如同审视犯人。黄礼林觉得很憋屈,瞪了汪明宇一眼,说:“事故的原因嘛……”

  赵显坤打断他:“等一下,从农民工围堵众建讨薪说起。”

  黄礼林怔了怔。夏明也有些诧异,看了赵显坤一眼。

  黄礼林说:“董事长,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赵显坤说:“就算过去了,我也想听听为什么。”

  黄礼林尴尬,说:“当时手头紧,没有及时给他们发放劳务费,他们闹到众建了。就这么简单。”

  赵显坤问:“手头紧,为什么没有向集团求助?”

  汪明宇眼神一动,悄悄地瞥了一眼赵显坤。

  黄礼林说:“董事长,不瞒您说,以前遇到困难,我首先就想到集团,也跟汪总提过。可是汪总怎么说的,你们天科是自负盈亏的独立法人子公司,要自力更生,不要遇到一点困难就哭哭啼啼。”

  汪明宇摇头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我一直在强调,集团是一个整体,天科是集团的一分子。”

  “明宇这句话说得好。”赵显坤赞许地点头,微微拔高声音,“集团是一个整体。分为各个公司是管理方便,而不是亲疏远近之分,大家都是兄弟公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经理管理公司运营,是管家,不要管家管久了,就以为家是自己的,和集团离心离德。”

  夏明又看了赵显坤一眼,有意思,这是给所有人敲边鼓呀。

  汪明宇心里打了一个突,但面上只当没听出来,拍手说:“董事长说得好。”

  其他人也跟着鼓掌。

  赵显坤摆摆手,示意大家消停。“礼林你接着说,农民工讨薪,一开始你没钱,后来怎么又有钱了?钱哪里来的?”

  黄礼林不情不愿地说:“从其他地方先挪用了。”

  赵显坤问:“那之后又是从哪里挪过来的?”

  黄礼林悻悻然,小声嘀咕:“还能从哪里挪?”

  赵显坤面沉如水:“我们集团施工守则第一条是什么?”

  黄礼林心虚地低下头,脑袋都快碰到胸口了。其他人知道赵显坤生气了,一个个凝神屏息。会议室里落针可闻,窗外的雨声越发地响亮。这时一个年轻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工程事关生命安全,绝不可以偷工减料。”

  大家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夏明。他腰背挺直,一脸坦然。

  “我加入天科有半年了,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请汪总解释一下。”夏明看向汪明宇,“天科没有独立的物资采购权,所有物资都是总承包公司提供的,按道理,应该拿到内部价。但恰恰相反,所有的物资都比市场价格贵。就拿水泥来说,水泥的价格比市场高出8%,这是为什么?”

  汪明宇不以为然地说:“水泥品牌不同,自然价格不同。”

  赵显坤问:“高于市场平场价格8%这个数据怎么得出来的?”

  夏明从包里掏出一本调研报告,搁在桌子上,推到赵显坤面前。

  夏明说:“我找调研公司调研的,这本是关于水泥的,还有其他物资的,都比市场均价高8%左右。高8%,那就意味着我们的工程造价比别人高8%,这么盘剥下来,我们天科的日子大家可想而知,不要说什么发展,连生存都是一个难题。所以,董事长,刚才您说集团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远近亲疏之分。”顿了顿,“我想再问您一次,振华集团真的没有亲疏远近之分吗?”

  赵显坤盯着夏明一会儿,说:“没有。”

  会议因为夏明突然提交的水泥调研报告而暂时中止了。

  黄礼林一直憋着,等到了地下停车场才松了口气,重重地拍着夏明的肩膀说:“好家伙,你一直藏着大招呀。”

  夏明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大招。”

  黄礼林说:“已经打中七寸了,没看刚才汪明宇那脸色。”

  夏明笑着说:“这才是刚开始。”

  此时,振华大厦三十楼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汪明宇生气地说:“这报告至少要花几个月时间才能做出来,夏明是处心积虑。”

  赵显坤放下报告,说:“这段时间我一直想找你谈谈。”

  汪明宇警觉地问:“谈什么呀?”

  “天科。”赵显坤说,“天科现在问题很大,到底是因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黄礼林一直觉得我现在这个位置是他的,他不服我,我说东他偏要向西。而且他现在已经把天科当成自留地,我根本插不进手。我说他几句,他敢直接跟我翻脸,我怎么办?又不能把他开了。今天你也看到了,明明因为偷工减料墙倒了,可他有一点认错的样子吗?他比谁都理直气壮。”汪明宇叹口气,“董事长,我不是不想管,我是管不了他。”

  赵显坤想了想说:“这几年咱们发展太快,扩张太快,管理是没跟上。像他这样的在集团应该不是少数,他是明目张胆,其他人可能还藏着掖着,确实该下功夫整治一下了。”

  明目张胆是黄礼林,那藏着掖着是谁?汪明宇目光闪烁一下,点点头。

  等汪明宇走后,赵显坤心事重重地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窗外的雨越发地大了,水气弥漫,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上面,也看不到下面。

  苏筱抱膝坐在飘窗上,看着雨。

  在她二十五岁的人生里,这样的时光特别少,因为她并不是特别感性的人,缺少柔肠百转的少女情怀。她是典型的理工女,注重逻辑注重客观事实,不做无用的伤春悲秋。大学毕业之前,每天忙着学习,毕业之后忙着工作。父亲从小教导她,要想有所成就必须全力以赴。她也一直这么践行着。

  可是她的全力以赴,禁不起别人的轻轻一碰。

  迷茫、失落,这种从前跟她毫无瓜葛的词,现在都在她的眼里。她坐在窗前,看着雨,一看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不思不量,仿佛成了化石。直到开门声响起,她才从石化状态中惊醒过来。

  开门进来的是她的大学同学吴红玫。她是河北人,典型的燕赵胭脂,高挑个头,大眼睛高鼻梁。只可惜皮肤偏黑,又是近视眼,整天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再大的眼睛再高的鼻子也只是脸上的器官,与秀色无关。

  吴红玫将带来的饺子搁在餐桌上,去厨房里弄了蒜瓣和醋,然后招呼苏筱:“过来吃饺子,你最爱的西葫芦蛋饺。”

  苏筱纹丝不动:“我没事,你不用天天过来。”

  “快过来,饺子凉了不好吃。”顿了顿,见她还不动,吴红玫说,“要我过去抱你过来吗?”

  苏筱拗不过她,下了飘窗,走到餐桌前坐下。肠胃倒了,食难下咽。

  吴红玫只当没看见,自顾自地拉着家常:“你的注册造价师证什么时候拿?”

  “大概五月份吧。”

  “恭喜恭喜,到时候你就值钱了。”

  “值什么钱?”

  吴红玫语气轻快地说:“我们集团在招带证的造价师,年薪15万起。”

  “这么高?”苏筱诧异,终于有了一丝精神。

  “是呀。如果做到经理级别,还有项目提成。我现在越想越后悔,当时怎么就想着转行了。还是筱筱你明智,一入校就专攻造价。”吴红玫惋惜地说。

  她本科跟苏筱是一个专业的,只不过她是被调剂的,对土木工程毫无兴趣,越学越灰心,勉强毕业后进入振华集团人事部,后来考了人力资源的在职研究生,转为招聘主管。苏筱是因为远房叔叔就是造价师,混得很好,是家族里首屈一指的人物,因此她打定主意要学造价。造价入门不难,学精很难,很多人穷其一生也就是会算算工程量套套定价。

  见苏筱被转移注意力后吃东西渐渐起劲了,吴红玫趁热打铁:“筱筱你要不要来我们公司呀?我们公司的待遇挺不错的。”

  苏筱突然停下筷子,看着贴在墙壁上的剪报《振华严把施工质量关 精益求精守一方平安》,语气森冷地说:“我怎么可能去你们公司呢?我永远不可能去你们公司。”

  糟了,吴红玫心里暗叫了一声。“我还想跟你做同事呢,可以经常见面。”

  苏筱淡淡地说:“咱们现在不也经常见面吗?”

  “我贪心,还想更经常。”吴红玫语气轻快地说,“那你开始投简历没?”

  苏筱摇摇头。

  “赶紧投呀,你这简历放出去肯定能横扫一片。想当年校招的时候,十几家单位抢着要你。老师说,你现在还是纪录保持者……”吴红玫絮絮叨叨地说着苏筱过去的辉煌。女生读土木工程专业的比较少,所以苏筱一进校就成了系宠,江南水乡特有的细瓷般的冷白皮迷住了青春年少的男生们,即使知道她有男朋友的情况下,还想撬墙脚,又是打开水又是送水果,在苏筱那里走不通,就找吴红玫牵线,她为此也得了不少好处。

  这番絮叨将苏筱带回了闪闪发光的大学生活,心情好转,不知不觉地吃完了一盘饺子。这是她这么多天第一次吃饱饭,胃里暖和,身体也跟着暖起来了,大脑里血液都流向胃里了,人变得懒洋洋的,思想就钝化了,那些刺痛她的尖锐情绪也跟着钝化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念头从脑海深处浮了起来。

  吴红玫放下心了,她的朋友终于挺过来了。又说了一些过往的趣事,直到苏筱困得一头栽在床上睡着了,她才静悄悄地离开。

  吴红玫住在南城的一个偏远居民区。北京有句老话,穷宣武破崇文。过去菜市口往南是杀人的刑场,即使现在高楼林立,南城还是不得北京人的心,同样的房子比其他区便宜不少,房租也一样。

  她租住的一居室,已经有些年头了,没有电梯,隔音很差。夜深人静时,下水管道就跟打雷一样,轰隆隆,惊心动魄。她到家时,张小北还没有睡,正将宾馆里带回来的小支沐浴露挤进大瓶子里。他是个程序测试员,时常出差,家里用的沐浴露、洗发水、牙膏都是从宾馆里带回来的,还有毛巾、浴巾、拖鞋、牙刷、雨伞等。

  “怎么这么晚?”

  “我等筱筱睡着了才回来的。”

  “她还没好呀?”

  “怎么可能这么快恢复,伤筋动骨还要一百天呢,她这是伤心伤肺,至少得半年。你不知道,她都瘦成麻秆儿了,脸上就剩下一双眼睛了。”吴红玫边说话边脱外套。

  张小北感慨:“真没想到。”

  “是呀,谁想到呢?我记得有一回筱筱生病了,半夜想吃馄饨,周峻二话不说,骑了一个小时自行车到市区买了馄饨。那是大冬天呀。”吴红玫感慨地说,“这男人啊,真是说变就变。”

  “喂,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吴红玫笑,说:“我知道,你不会变的。”

  她拿着睡衣进了洗手间,简单地洗漱完,裹着印着“如家”两个字的浴巾走出洗手间。张小北还在挤沐浴露。吴红玫坐在床头,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他。他穿着印着“中国移动”四个字的黑色T恤、印着“某某理工大学”的运动长裤,拖鞋上印着“如家”两个字,浑身上下都是LOGO。小支沐浴露已经挤扁了,最后一滴顽强地沾在瓶子口,他和它较着劲,专心致志。鼻头被暖气熏出了油,折射着灯光,亮晶晶的。

  熟悉的人盯着久了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陌生感。吴红玫突然觉得他好陌生,但他又确实是她恋爱三年的男朋友。他们的认识一点都不浪漫。当时吴红玫工资比较低,每个周末还会兼职,在超市里推销酸奶,客人可以免费试吃一小杯。那天,张小北上午下午晚上各来了一次,吴红玫就记住他了,见他身上穿的黑色T恤都洗成灰白色了,以为他生活困窘,还特意将杯子倒得满满的。

  每个周末她兼职,他都来试吃,她推销酸奶,他试吃酸奶,她推销坚果,他试吃坚果。一晃半年,他从来没买过她推销的东西,她也从来不责怪他蹭吃,就是简简单单的推销员与顾客的关系,既不交谈,也无联系。她其实也好奇,但怕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不闻不问。后来有个周末,临着中秋节,吴红玫推销的是月饼。她特别给他留了一个味道最好的,但是左等右等他都没有来。超市结束营业,她准备搭乘地铁回宿舍,刚进站,他神色匆匆地从站里出来。两人打了一个照面。他放慢脚步,张张嘴巴,想要打招呼,又害怕姑娘不认识他。

  眼看就要擦身而过,吴红玫叫住了他:“你今天怎么没有来?”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锃亮,问:“你认得我?”

  “认得呀。”

  “我今天加班,刚下班,还没有吃饭,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

  他哦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是两人都没有走,就这么愣愣地站着。

  半晌,他终于又挤出一句:“那你吃不吃夜宵呀?”

  吴红玫失笑:“你怎么就知道吃呀。”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吃什么夜宵?”

  他先是愣了愣,然后一脸惊喜,从口袋里摸出一叠优惠券说:“你挑一个。”

  吴红玫选了小火锅,就在地铁站旁边。火锅的水汽蒸腾,模糊了眼镜片,她摘下眼镜擦拭着,他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愣愣的。她被看得冒犯了,沉下脸说:“你看什么呀?”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呀。”

  偏黑偏干的皮肤被火锅的水汽滋润了,变成水润润的蜜色,配着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呈现出摄人心魄的明艳。张小北后来告诉吴红玫,他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她长这么漂亮,肯定看不上他。

  这是吴红玫成年之后,第一次因为长相受到来自异性的肯定。小时候她也是白白净净的粉团儿一个,但是进入青春期后,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再没有人称赞她好看,还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叫“刺玫”。这个绰号伴随着她整个初中和高中,她脸都不敢抬,只是埋头苦读。上了大学,总算不长青春痘了,但皮肤还是黑,身边又是苏筱这种白得像日光灯一样的姑娘,她被衬得灰头土脸,没有男生的目光肯为她停留。

  张小北的一句“好看”,像子弹射中了她的心脏。她憋着劲才没有笑出来,但是他敏锐地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殷勤地给她布菜。他说,吴红玫第一次推销的酸奶是他爱吃的,所以他一天跑了三趟,其他坚果、酸枣膏等他都不爱吃,纯粹是来找她的,每次都下定决心要联系电话,但每次都张不开口。

  吴红玫问他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盯着她眼睛说:“因为我一无所有。”

  吴红玫回了一句:“我也一无所有。”

  张小北终于将最后一滴沐浴露挤进大瓶子里,回过头,看到她怔然出神。

  “想什么呢?”

  “没有,没有什么。”吴红玫神神秘秘地笑了笑,随手将毛巾一扔,倒在床上,“好困呀。”

  “头发还没干呀。”

  “太困了,不管了。”

  张小北去洗手间拿了印着“赠品”两个字的吹风机,替她吹着头发。

  吴红玫声音柔柔地叫了一声:“小北。”

  他答应一声,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满足地叹口气,然后睡着了。

  虽然很艰难,但苏筱还是渐渐地恢复过来,开始投简历找工作。

  简历很能打,投了多少家就来了多少家面试电话。面试也很顺利。她的长相看起来很舒服,说起专业问题又头头是道,每次面试结束,面试官恨不得当场录用她,迫于规矩,只能握着她的手一脸诚挚地说,请等我们的通知。生怕她不明白意思,还特别加了一句,很快。

  但是,很快的通知并没有来。

  一开始苏筱只当是意外,后来每一家皆是如此,她就知道不对了。她婉转地打听了一下。有的面试官心地善良,也婉转地回话,苏小姐您的履历我们很满意,但是我们跟众建有业务往来。有的比较直接,不客气地说,苏小姐您是被众建这种龙头企业开除的,这个行业不可能再有容身之地,赶紧转行吧。

  她不信这个邪。

  面试的企业从大公司变成中等规模的公司甚至小公司,依然没有公司肯接纳她。

  这天,她面试完,走出办公大楼坐在街边,估算着自己的存款还能支撑多久。她原本是有一些存款的,重新装修住处花了不少,买婚纱拍婚纱照酒店订金又是一笔,住处租金由她跟周峻共同负担变成一个人负担,又是一笔不菲的支出。算了算,她在这个城市撑不过两个月。

  近着五月,阳光中已经带了暑气,行人穿着短袖裙子还冒了汗。她却觉得冷。全力以赴地奋斗了十几年,她从三线小城市来到北京城;又全力以赴地奋斗了四年,她以为在这个城市里扎根了。然而并没有,她依然只是一个随时会被放逐的北漂。

  父亲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她振作精神,接通了电话。

  故作轻松的口气:“爸,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呀?”

  “筱筱,我要来北京出差。”

  她心里一慌:“什么时候?”

  “就明天。明天一大早。”

  “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临时决定的。”

  “几点的高铁,我明天去接你。”

  “不用,又不是头回去,你在屋里等我就行了。”

  没有时间再感伤,苏筱连忙回到住处,将屋里收拾了一下。上次她主动跟父母打了电话,说是因为工程出了点事,需要加班加点,她抽不出空,跟周峻的婚礼推迟了。父母当时旁敲侧击地说了一大段话,大意是结婚对象最重要的是人品,物质什么都是其次。她知道父亲误会了,以为她终究因为房子的事情跟周峻生了嫌隙。她没有解释。父母一直很喜欢周峻,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张口。被开除的事情,她更是张不开口,要是让父母知道了,那得多担心呀。

  周峻的东西都已经搬走了,合照也被她烧了,房间里再无他的痕迹。父亲一来,他们分手的事情是瞒不下去了。被开除的事情她还是想继续瞒着,要想让他们放心,就得让他们知道她生活得很好。她去超市花了不少钱买了一堆贵的食品将冰箱填满,把天天吃的方便面藏在厨房柜子里。

  第二天中午,父亲来了,拎着一个26寸的行李箱。看到苏筱,他皱眉问:“怎么瘦了这么多?”

  “工作太忙了,而且最近热,没什么胃口。”苏筱故作轻松地说,伸手去拎行李箱,“爸,你就出一天的差,带这么多行李呀。”

  父亲环顾四周,见到整齐干净,下意识地点点头。拉开冰箱门,冰箱里装满东西,且都是价格昂贵的。苏筱凑过去,露出哈巴狗一样的笑容。“你女儿可会照顾自己了,现在每天都是自己做饭吃的,不吃外卖也不吃方便面。”

  父亲微笑着拍拍她的头。

  苏筱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父亲说:“不用了。”

  “怎么不用呀?”苏筱把他推到沙发上坐下,“你先坐会儿,试试我的手艺。我都已经准备好了,炒一下就可以吃了。”

  父亲只得随她了。等苏筱走进厨房,他起身,打开衣柜,柜子里只有苏筱的衣服,果然已经分手了呀。之前苏筱打电话说是婚礼暂停,他们就觉得不对劲,一开始只当两人因为房子的事情闹了别扭,他还特别提醒苏筱,人可以创造物质,物质没有办法塑造人品。可是苏筱一直含含糊糊不肯明说,两人干着急,只能在家里瞎猜测。前天,他突然意动,给苏筱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她已经离职了。他才觉得事情不妙,女儿从小懂事,跟父母虽不是无话不谈,大事都会提前告之。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夫妻俩放心不下,便商量着以出差的名义过来看一趟。

  他合上衣柜门,走向厨房。

  苏筱正拿着勺子在掏盐,半天也没掏出来,她凑到眼前看着。

  父亲说:“盐结块了。”

  苏筱大为尴尬,刚才还吹牛说自己天天做饭。

  “没事,还有备用的盐。”她蹲下打开厨柜,堆在里面的方便面哗啦啦地倒了下来。这下子就不只是尴尬了,苏筱冲父亲笑了笑:“弄错了,不在这里。”七手八脚地将方便面塞回柜子里,关好门,站了起来,结果围裙兜里的菜谱啪地掉在地上。

  父亲摇摇头说:“别做了,你妈给你做好吃的了。”

  打开拉杆箱,先入眼的是一条薄薄的小棉被,揭开被子,是用防震泡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保温饭盒,一排一排。父亲撕开防震泡膜,取出保温饭盒,全是苏筱爱吃的菜,摆了满满的一桌。

  父亲乘坐的高铁是早上七点出发的,从家里到高铁站要四十分钟,那么母亲几点起来做菜的,随便推理一下就清楚了。苏筱鼻子酸酸的,怕流泪,极力地绷着脸。

  父亲将筷子递给她:“吃吧。你妈一大早起来做的。”

  苏筱点点头,坐下,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菜还是温的。到底没有忍住,眼睛也红了。她狠狠地扒了几口,嘴巴塞得满满的,脸都快埋到饭碗里,生怕父亲看到自己失态的模样。

  “你妈想你了,前几天又跟我念叨,说当时就不应该同意你到北京工作。”父亲夹一筷子菜搁在苏筱碗里,“我说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强求。但是筱筱呀,爸爸其实也很希望你能回老家工作。”

  苏筱小声说:“我现在工作好好的。”

  “我昨天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了。”

  苏筱吃饭动作一顿,头都快碰到碗沿了。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不告诉爸爸妈妈,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

  声如蚊蚋:“对不起。”

  “爸爸来不是听你说对不起的,爸爸来是想知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筱三言两语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下,怕他担心,还稍稍粉饰了一下。没说是周峻劈腿,只说是三观不合决定分手。但父亲活到这么大岁数,有什么不懂的,立刻明白,女儿被劈腿还被栽赃了,真是心如刀割,恨自己无能,不能给她好的生活,让她漂在北京一个人奋斗。

  “筱筱,跟爸爸回去吧。”

  “爸,我不能回去。我要回去就是认输了。”

  “你现在留在北京没有什么意义,工作没了,人也没了。”父亲语重心长地说,“爸爸活到这个年龄,明白一个道理,人生没必要较劲。生活中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言的,要学会看开,学会放下。”

  苏筱倔强地说:“我就要较个劲。”

  “可是筱筱,你一个人待在这么大的城市,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你让爸爸妈妈如何安心呀?”

  “我能照顾好自己。”

  “天天吃方便面?”

  “就算天天吃方便面我也要留在这里。我没有错,这个城市欠我一个解释。如果就这么回去了,我这辈子都没有办法面对自己,因为我摔倒了没有爬起来,我逃走了,我是个懦夫。”

  父亲被震住了,半晌,他按捺下内心所有的担忧,摸了摸苏筱的头。“你说得对。”

  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落进碗里,苏筱并没有察觉到,夹着含着泪水的米饭塞进嘴里。片刻,她扬起头,鼻尖黏着一粒米饭,充满自信地笑着:“爸,别担心,你的女儿很能干的,你就等着我飞黄腾达吧。”

  父亲重重地点头,伸手抹掉她鼻尖的米饭。

  苏筱把床让给父亲,自己睡了沙发。这一宿,两人都没有睡好。尽管嘴里说着豪言壮语,但苏筱知道前途叵测。而父亲心里如翻江倒海,千种担心万般忧虑,但他没有再劝说苏筱回老家。他知道女儿主意已定,而且确实如她所说,如果这件事没有结果,会成一辈子的心病。

  第二天,苏筱送父亲去高铁站。

  临上车前,父亲拉着苏筱说:“你奶奶从小跟我说,人生有两种活法,一种是求人,一种是求己。求人不如求己。”

  苏筱重重地点头:“爸,你放心,你女儿这辈子都不会求人。”

  五月初,注册造价师证的发放通知终于上了官网。一直关注官网的苏筱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很是雀跃,这是她的最后一张底牌。有了造价师证,她就可以翻盘了。她起大早去了市建委的窗口排队,排在第一位。

  工作人员冷眉冷眼地接过她的准考证和身份证,核对一下后,扔还给她说:“没有。”

  苏筱愣了愣:“不可能,我全过了,每一门都过了。”她把注册造价师的成绩单递给他看。

  工作人员不看,冷漠地说:“没有就是没有。下一个。”

  苏筱扒拉着窗口不肯走开,心里很慌,说话都有些打战:“同志,麻烦您再帮我查一下,不可能没有的。”

  工作人员鄙夷地看她一眼:“为什么没有你不知道啊?自己干的丑事没有心里没点数吗?身为工程造价人员,玩忽职守,还想拿证呀。”

  后面排队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苏筱。

  苏筱脸涨得通红:“我没有。”

  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说:“让开点,你要再占着窗口,我叫保安了。”

  后面排队的人也嚷嚷着:“对呀,让开,别耽误事。”

  保安听到骚动往这边走来。

  苏筱只得让开。这是她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屈辱的时刻,大家那异样的眼神像钢针一样扎得她体无完肤。她心里哇凉,手脚发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这是要逼着她离开这个行业呀,真是欺人太甚。

  回到住处,苏筱连衣服都没脱,直接倒在床上。连受打击,伤心伤神,又没有好好地吃饭,她发起高烧,烧得迷迷瞪瞪,浑身发软,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从早上躺到下午,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楼下洗手间冲水时下水道发出的轰隆声响。

  傍晚时手机响了,她担心是父母的电话,挣扎着爬起来,从袋子里摸出手机。并不是,是一个保险推销员,故意装出来的热情声音,她很烦躁,破例地骂了一声“滚”,然后将手机随手一摔。不知道是摔到哪里了,后来再也没有听到手机铃声了。

  窗外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狗吠声、汽车的喇叭声,还有邻居们下班回来的招呼声……这个白天安安静静的小区活了过来,有了烟火气息。只是这股气息没有熏到苏筱,她蜷缩着身子,身子又冷又热,昏昏沉沉,渐渐地,外界的声音听不到了,对时间的感觉也失去了。

  脑袋里就跟跑马场一样。老余痛哭流涕地说对不起我护不住你,但转过头露出阴冷的笑;周峻上一刻温柔款款地给她戴上戒指说榫卯万年牢,下一刻就搂着其他女人;那个姓李的女人高高在上地看着她,轻抬皓腕,露出价值一幢房子的古董表;黄礼林也来了,哈哈大笑着说,你给我上造价课,你够资格吗;还有他的外甥夏明,吹出一个烟圈,转身走开;工作人员鄙夷地说,没有就是没有;排队的人们指着她说想证想疯了……

  苏筱惊醒,坐了起来,迷迷瞪瞪地想,我绝对不能让他们打败了。

  当夜,她出了一身大汗,第二天起来,高烧退了,除了身体有些虚弱,并没有其他不适的感觉。她更加疯狂地递简历。之前一直挑挑拣拣,投的公司都是专业对口的。现在她有了紧迫感,也不讲究专业对不对口,只要跟建筑沾点边的公司,她都投了简历,包括从前她看不上眼的装饰装潢公司。

  绝对不能让他们打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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