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主,请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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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之下,终会相逢

  殷逐离的小腹渐渐隆起,她开始慢慢相信原来丘仲发真的没有误诊。沈庭蛟对她看管得越来越严,这些日子为了让她安心养胎,他连户部的事都亲自过问,不再允许闲人打扰殷逐离。

  殷逐离经常也由清婉、天心陪着在宫中走走,清婉的腿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缺撼,她走路有些跛,且不能负重。但张青对她一直体贴关爱。天心如今小孩一岁半,也随她住在宫里,一天到晚虽有天心严加管教,却依然闹腾。

  辰贵人张齐氏也经常过来坐坐,她虽小户出生,但绣功不错,这时候已经做了好几件婴儿的衣衫鞋袜。她生性寡言,但性子忠厚,在殷逐离面前也拘谨得很。好在张青在宫中地位不低,大家对她也还颇为尊重。

  沈庭蛟的后宫其实没有几个后妃,但似乎整个后宫的人都涌到了昭华殿,这殿中日日人来人往。好在殷逐离是个随性的家伙,她不想见的人都是黄公公他们在打发。

  在大家都很忙的时候,殷逐离很闲,她一闲,就要生事。于是她要穿薄如蝉翼的纱衣,透风还不能透明,不然就心情暴躁。那纱衣纺制不易,沈庭蛟命人早赶晚赶,好不容易织了一件,她还嫌颜色不好看。宫里的制衣局最近一直就在忙她一人的衣衫。

  首饰她迷上了蓝色碧玺,命宫里的金匠画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样式,一天接一天永不满足。牛奶洗澡、美酒沃肤不提,吃更是一大笔开销,山珍海味根本不算什么,燕窝都要血燕。好不容易吃个大白菜,她只吃拇指大小的菜芯,说她骄奢淫逸,简直都污辱了骄奢淫逸这四个字。

  面对这种令人发指的行为,朝臣俱都是义愤填膺,但殷逐离不惧,她仍是没事找抽地每每突发奇想。奏折络绎不绝地上来,强烈要求嘉裕帝限制文煦皇后的日常用度。沈庭蛟也急了,可是他方一提就被殷逐离反讽:“连老婆都养不起,你还做什么皇帝啊?”

  为此沈庭蛟不得不缩减自己的开支,殷逐离吃白菜芯,他就吃剩下的白菜叶子。殷逐离每天用最贵的丝、最精细的花样做衣服,他就不添置新衣。殷逐离每日打首饰,他将自己内务府库里的银子全部充了过去。最后瞧着殷逐离每日里剩下许多饭菜,他也就命御厨不再另做了,捡着她的剩菜随便吃点也就罢了。

  这一日,殷逐离正躺在院中躺椅上晒太阳,突然外面闯进来一人,竟然是朝中一向以刚正不阿自居的秦师。殷逐离伸伸懒腰,这些日子沈庭蛟将朝中政事都揽了过去,朝臣过来大多也只是贺喜,不过秦师一向瞧她不甚顺眼,若说旁人前来道贺还可能,他来么……

  果然,这秦师没有半点道贺的意思,一见殷逐离就发急:“你还有没有一点身为财政重臣的自觉?自从你养胎到现在,每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得是绫罗绸缎。这一粒米一尺布哪一点不是民脂民膏?朝廷本就不宣裕,你看你将王上逼成什么样了?”

  殷逐离伸伸懒腰,摸摸微隆的肚子:“秦爱卿,看你这气势汹汹地模样,本宫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爱卿啊,本宫这不是怀了龙种嘛,我就吃穿讲究了点,又怎么了?”

  秦师气得暴跳如雷:“可你那是‘讲究了一点’吗?你看看你这个月的花销……这天下就你一个女人会生孩子吗?!”

  “嘘——”殷逐离捡了颗刚摘下来、露水都未干的桂圆,她还一副语重心长地劝,“爱卿,别觉得本宫酒池肉林什么的。你说如果我不将自己保养好些,日后成了黄脸婆,王上纳一后宫妃子,她们加在一起的用度,那还能小得到哪去?现今这后宫就我一人,就算我再怎么铺张浪费,能花去多少啊……你就看开些嘛……”

  秦师气得浑身发抖,一手伸到她面前,终究又念在这个大家盼了许久的皇子的份上,不敢动她,只得悻悻然走了。

  沈庭蛟若不是耽搁太晚,夜间都会过昭华殿留宿。殷逐离的睡衣一件比一件华丽,一件比一件精美,因为数量太多,她不得不一晚换好几次。饭前两件,饭后一件,睡前再换一件,早上伺候沈庭蛟起床时又换一件。沈庭蛟偶尔说上两句,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任殷逐离趴在他身上,偶尔亲吻她的额头,带着近乎宠溺的无奈:“你就可劲儿欺负我吧。”

  这一天,一姓范名珉的文士出文集《驳策论》,从河工水利一直驳到农具推广,影射朝廷官员昏庸无作为,末尾更是将矛头直指沈庭蛟,结果没得商量——被举报了。沈庭蛟五指修长如玉,缓缓翻看该书末篇,群臣屏息凝气,俱都等着他悖然大怒。

  翻了半晌,连殿中的范珉都等着焦躁了,他才缓缓伸伸腰懒,语声清亮如银:“站着干什么?范珉,将你写的这些,讲给工部的人听听吧。”

  范珉写这东西,本就心中忐忑,如今听他一问,更是小心翼翼:“王上,您……不见怪?”

  沈庭蛟将那册子又紧翻了几页,神然淡然:“见怪什么啊。”他冷哼,其声喃喃,“朕后宫那位比你过分多了。”

  众臣窃笑之际,何简也趁机进言:“王上,依臣之见,令工部、户部先仔细研究这本《驳策论》,如其所言乃无稽之谈,再定其罪也不迟。”

  沈庭蛟点头:“退朝之后,书房再议吧。”

  嘉裕帝沈庭蛟惧内,大荥尽人皆知。

  殷逐离在知道沈庭蛟连续吃了她一个多月的剩菜之后,她终于良心发现了——她决定多剩点儿菜,免得让沈庭蛟饿着。沈庭蛟也懒得跟她讲道理,他像许多初为人父的男子一样毫无节操地迁就着他的妻子。大凡重臣向他告状,他每每都叹息一声,然后回答八个字:“事已至此,随她去吧。”

  再后来,大家就都习惯了……

  十月下旬,暑气消退,殷逐离怀孕六个月,腹部高高隆起,行动不便,睡眠也越来越不好。她不知道这种不安来自哪里,却总是惊疑这片刻浮华。沈庭蛟亦觉出她情绪不定,着辰贵人搬到昭华殿里,无事时可以同她聊天解闷。

  这一天夜里,殷逐离一直到后半夜方朦胧入梦。突然那琉璃珠串成的帘子被撩起。

  “逐离?醒来,醒来!”有人轻拍她的脸,那语声很轻很轻,可是殷逐离听过一次便不会相忘。她骤然惊醒,叫了声师父,回应她的只有一室的沉默。

  更漏不过四更,殷逐离一身冷汗,尔后觉出异常——往常这时候,宫女早应该进来了。她虽有孕在身,反应却一如既往地灵敏,她掐了几颗琉璃珠,扬手打灭了室内的烛火。

  宫室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悄然翻身下了榻,黑暗中衣袂摩娑的声音隐约可辨。仿佛十多年前那夜重现,她缩在妆台下,一群黑衣人闯进来,而她的记忆中,只剩下那个女人临别时最后一瞥。

  她心中倏然一痛,冷汗攥了一手。来人渐渐近了,殷逐离的优势是睡衣——那睡衣薄如蝉翼,行动时悄然无声,劣势是她手上没有任何兵器。她不敢出声,这时候求救只会暴露自己的方位。

  来人的脚步声极轻,殷逐离心中叫苦,她躲在榻旁,手缓缓摸索,只摸到——一个夜壶。要说这个夜壶吧,它也是御用之物,纯金打造,算得上雕工精美的大师级作品,可是这夜半三更,面对来历不明的闯入者,她大着个肚子,手里只有一个夜壶……

  好在殷逐离也是个豁达之人,她当时就觉得沈庭蛟还是有点好处——夜壶就夜壶吧,聊胜于无。

  来人渐渐走近,殷逐离挪到榻边最容易伏击他的方位,四周一片静寂,连呼吸都听不真切。当一把刀横砍在榻上时,殷逐离右手扣住夜壶柄,估计着方向对着来人就是一记猛击。

  她知道这下是拼命,所以下手没有留任何一点余地。因为估不准来人身高,那方位微有差错。好在夜壶够大,仍是直击对方右额。对方闷哼一声,钢刀横来,殷逐离躲避不及,只得以手顺着那刀风来势捏了过去。

  她五指紧握了那刀锋,右手夜壶再出,这次估计得准,一壶砸在对方鼻梁上。对方受此一击,不由松了手里的刀,而殷逐离手上已是鲜血淋漓。血腥味在宫室中散开,殷逐离开始觉得不好——伤口的麻木极快地漫延。她心中暗惊,那边暗袭者已经笑开:“你发现了?刀上有毒,你没得救了。”

  短短一句话,殷逐离已经听出了那人是谁——曲凌钰。殷逐离想了许多,却忘记了这个人仍然呆在栖凤宫里。是了,她曾为皇后,这宫中密道,沈庭遥肯定有告诉过她,是自己大意了。她挥刀断了长长一束头发,将之死死勒在受伤的胳膊上。可那毒确实太过剧烈,她左半身都开始麻木。

  曲凌钰看不到她在做什么,她的笑在黑暗里并不颠狂,清冷却字字透着仇恨:“殷逐离,我已家破人亡,凭什么你就可以安然幸福?”

  殷逐离觉得肺里能纳入的空气越来越少,呼吸渐渐受阻,她捡了那刀一步一步缓缓行出昭华殿,留给曲凌钰一句话:“我理解,这正是那一年,我的想法。”

  为什么她就该死,你们就可以一家幸福?

  昭华殿外,巡视的侍卫很快发现了殷逐离,文煦皇后遇刺的消息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宫里的御医站成一排,俱都束手无策,好在出事之后就有人去请了柯停风,他背着药箱进来,见这情景也变了脸色。

  无数大臣赶到后宫,这时候宫人忙成一团,也顾不上规矩,他们都涌到了殷逐离的居处。沈庭蛟拥着殷逐离,那一束长发勒得她的左胳膊都变了颜色。可她的神智一直非常清醒,呼吸越来越艰难,她躺着一动不动。

  柯停风将所有人都赶出宫室,沈庭蛟紧握着她的手,最终却缓缓松开,殷逐离见柯停风的神色,方知情况严重。沈庭蛟的指尖划过她的掌心,他垂眸不语。殷逐离浅笑,缓缓开口:“原以为臣妾的寿命怎么着也比陛下长久,无奈世事无常。倘若天不假年,陛下也不必悲伤。这浮世纵有万千来处,却也不过一个归途。若干年后,黄泉之下,终会相逢。”

  沈庭蛟背过身去,他的身影一如当年的单薄纤弱,那明黄色的帝服失去了往昔的威严,如同秋天的黄叶,带着难以名状的孤单萧瑟。殷逐离复又轻笑:“当然了,你逢年过节想想我,还是可以的。”

  这浮世纵有万千来处,却也不过一个归途。若干年后,黄泉之下,终会相逢。

  可我不要这样的相逢,我不要这样的相逢……

  沈庭蛟大步行出宫室,临出门时他努力抑制喉间的哽咽:“我等着你。”

  那琉璃珠帘后的烟罗纱缓缓垂下,帝王泪,落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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