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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逆风去

第32章

  她第一次看到黄浦江,昏暗的天,黄色的水,江风阴冷阴冷,直吹到人的骨头里。

  她下了船,找不到该坐什么公车,只好一路问着人一路走,还是走不到那个遥远的地方。

  终于走到这个地址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升起。

  她永远都忘不了这天的朝阳如血,老旧的工厂旁边是一片一片的农田,田埂上满是随风摇曳的黄金花,荒凉而萧索。

  工厂的门口挂着红绸,有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手里挑了-杆长长的鞭炮,又有好几个工人跟着走了出来。他们说说笑笑,其中一个掏出了自来火,擦一下,一星火点,巨响冲天,震耳欲聋。

  有一辆黑色小汽车从远处开了过来,如一只黑黝黝的怪兽,里头钻出一个健朗的身影。

  丫头捂住胸口,看着那边工人又兴高采烈地拿出几支高升,放在马路中间点燃。

  嘭的一声,高升在半空中炸裂,仿佛一颗炽热心脏被活生生炸开。

  所有的工人都簇拥着那个身影,往工厂里走去。

  丫头站在这头,竭尽她的全力。她在盯着那个身影,怎么这样的熟悉?

  他穿了一身触目的黑西装,要多体面有多体面,他还把头发留长了,有了点刘海,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剃出青青的头皮。

  他——他的胸前还别了一朵大红花。

  丫头摇摇欲坠,伸手就抱住身边的电线杆子,她在想,胸前别着大红花是个什么意思?她软软地坐在了电线杆边上。

  丫头在工厂附近徘徊了三天,才终于又看见了小荣。小荣的身上没有穿西服,而是穿了一身工人的蓝布装。工人的蓝布装没有那么触目了,让她能大着胆子在他身后叫了他一声。

  小荣回过头来,眼中既没有惊慌,也没有失措,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用熟悉的怜爱的口吻说:“傻孩子,怎么跑来了这里?”

  他把她领到了工厂附近的招待所,一路上遇见不少熟人,他同他们打招呼,他们都狐疑地看了看丫头,小荣没有多解释什么。

  到了招待所里,小荣又出去买了一袋苹果,回来给丫头削了个苹果。丫头拿着苹果,小荣把她抱在怀里,一手抚摸着她的脸。他的气息温暖,让丫头把什么话都哽在喉咙里讲不出来。

  许久许久,小荣终于说:“我还要上班,等我下班过来我们再聊,好不好?”

  丫头只好点头。

  小荣给她买了招待所里的洗澡票,领着她到澡堂子门口,说:“你先洗个澡,好好睡个觉。”

  丫头扭头就看到澡堂子门口的玻璃上倒映出自己邋遢的模样,而面前的小荣这么白皙俊秀。

  她红着面孔,进了澡堂,把身子搓洗干净。

  晚上小荣又过来了,带来了两瓶可口可乐、一包红肠、一包夫妻肺片、半只烤鸭。他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把菜使劲地都往丫头的碗里夹。

  丫头饿了好多天,是被饿狠了,乍见这许多好吃好喝,狼吞虎咽吃了好几口,才想起来一连串想要质问的问题和发泄心中累积的愤怒。

  可是小荣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这天有很好的月色,小荣见到抬起头来的丫头,还是当日树林里的那般鲜嫩妍丽的颜色,便俯身吻了下去。

  丫头永远都记得,在小树林里的那夜,小荣给她吹了一曲《小小竹排江中游》,她偎依在小荣的怀里,小荣的亲吻像山风一样温柔,小荣的眼神却像山火一样热烈,可以将她焚烧至死。

  她只要看见小荣的眼神,就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怀着的一颗心,可以全部掏给这个男人,任他求取。但她如何能知道,这个男人的求取是她所承受不下来的。

  这一夜,不过是缱绻了半夜。小荣是后半夜走的,临走前对丫头说:“我会给你一个明白的。对不起。”

  丫头睡得正迷糊,听到了他那句“对不起”,猛地警醒过来。小荣已经走了,身边的半个枕头是冷的。她抱着那半个枕头心想,不可以这样,她是来问个明白的。

  可是,她等不到问个明白的那一刻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招待所里就吵吵嚷嚷进来了一大帮警察,还开来了警车。他们一间一间查房,拉出来了很多男男女女,男男女女都被他们丢上一件衣服蒙住头,拉到了派出所里。

  一直到被当做犯人拷问时,丫头才惊醒,原来警察把自己当成了卖淫女,而招待所,根本就是一个淫窝。她惊恐万分,说自己是来找人的,她把小荣的名字和地址给警察,警察却说查过该地址的居民,没有一个人是叫江荣的。

  亏得犯事的老鸨到底有些良心,证明了丫头的清白,可是警察还是把她当做盲流遣送回乡。

  不过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丫头迅速地憔悴下去,形容枯槁,又是被警察一路一路送回来的,回到家乡,早已经闲话纷纷。

  小荣始终没有出现。。

  而她回到漠河的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此时的丫头,竟然有了无比的坚毅,她抚摸着肚子,心想,这个孩子是一定要生下来的。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唯一的至亲。无论他的父亲是如何的狼心狗肺。

  村里的计生办刚刚成立,要开始执行计划生育工作。有人把未婚先孕的丫头举报了,计生办的人便想拿丫头做个典型,勒令她去打胎。

  这时,她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变得很大,行动是不方便的,可是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口,竟能迅速地打点好行装,蹒跚地躲到了山林里。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丫头在山上找了一处山洞,过起了最原始最艰苦的生活。她挺着肚子劈柴生火,打水做饭,偷偷下山从相熟的邻居家买食物,她还能用自制的弹弓打一些野兔野鸡。

  团长的老婆知道她的行踪,也是带着解救她的好意,神神秘秘地同她讲起一桩交易。有对新近死了儿子的夫妻,因为女方不孕,男方的妈逼得紧,想问丫头买下孩子。团长的老婆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丫头可以得到一笔钱,还可以重新嫁人。

  丫头紧紧捂着肚子,把团长老婆赶了出去。后来团长老婆又来了几回,都被丫头打了出去。她生产的那一晚,团长老婆又来了,这一次来得正及时,慌忙帮她找了村里的稳婆过来接生。

  这是一个难熬的夜晚,丫头的魂与魄幽幽地分离着,整个身体被肢解得七零八落。诞生一个新的生命,是这样的痛这样的苦。

  她淌下泪、汗、血,这么反复煎熬。

  儿啼响起来时,她晕死过去,再醒过来时,竟然还在无尽地腹痛。她分不清痛了有多久,再度醒过来时,稳婆还留在身边,手上抱着一个婴孩,递到她的面前。

  丫头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是斩钉截铁地说:“我应该生了两个娃娃。”

  稳婆坚持,“是一个。”

  “团长的老婆呢?”

  “丫头,你糊涂了吧?你明明生了这一个。”

  “是两个。”

  稳婆把婴孩掼到她的怀里,扭头跑掉了。

  皱巴巴的婴儿,小得跟剥皮的老鼠一样,她抱在怀里,号啕大哭。

  丫头是在山上养了大半年的身子之后,才决定带着孩子离开家乡。

  这个北方的小县城,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些人,他们鄙弃她,计生办的人想着法子要处理她,她必须逃走。

  这必然又是一条艰难的路途,丫头一路往南方跑,也不知为什么就非要往南方跑。她怀里抱着小小的孩子,一路乞讨,一路打着零工。她捡过垃圾,偷过电线,卖过野菜,干过最好的活不过是在饭店里跑跑菜、迎迎宾。有流里流气的客人调戏她,她狠狠给了对方一巴掌,第二天老板就把她辞退了。

  日子很难,丫头只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让自己和儿子有个相对安稳的环境,可是,并不是那么容易。

  而雪上加霜的是,她才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找到一个在菜场卖豆腐的工作,她的儿子就发了高烧,还引发了肺炎。丫头没有多少钱,医生不给开药。她无助地看着不过一岁多的娃娃烧得脸颊通红,最后急得直哭,还给医生下了跪。

  医生表示无奈。好心陪伴丫头来医院的菜场卖鸡蛋的女人悄悄告诉她,在菜场前头的理发店里,有种特别的生意提供给这个小县城里的男人,一夜就可以赚到很多钱。

  丫头记了起来,她看到过就在大半夜里,男人在那个理发店里进进出出,里头时而会传出荒唐的呻吟。

  她怀抱着儿子,想了大半夜,在清晨的时候,敲开了理发店的门。

  这是另一扇黑暗之门。

  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有人推门进来,她闭上了眼睛。衣衫被狠狠撕开,身下锐利的刺痛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丫头在夜里总不能睡好。黑夜里狞笑着的是豺狼是饿虎,把她拆皮剥骨,吞噬下去。

  每夜都是极漫长的。

  丫头开始还会啜泣,到后来就渐渐不会哭了,双眼空洞地瞪着乌黑的房顶,任人摆布。一直到早上,恶灵就会全部退散,她可以看到她健康的孩子。

  只要看到孩子,就好像看到了全新的朝阳,她就有加倍的勇气活下去,走下去。

  这虽然是个不堪的工作,却让丫头用很短的时间赚到不少钱。她本来就有逃出生天的勇气,而有了钱,她就有了逃出生天的办法。

  终于,她积累够了足够的资本,可以开始另一段奔波的旅程。她开始寻找新的起点。

  丫头爱看报纸,小县城的报纸上也写着“效率就是生命”这样的标语,成千上万的人涌向最南方的那个特区城市,仿佛那里就是新的希望和未来。

  她下了决心,打点好行装,带了儿子,又一次开始流浪。

  丫头去了深圳,几经周折进了一家工厂打工。她很卖力地干活,很用心地结交朋友,很快就升了职,当上了车间主任。她以为她会靠着这间厂慢慢回复到恬静的生活,慢慢忘记过去的一切。

  可是命运不让她清静。

  那天,丫头如常地下班回家做好了晚饭。这天幼儿园组织孩子们看电影,会由老师送孩子们回家。可走过了饭点孩子还没有回来。她着急起来,在厂区内外找了好半天。儿子的老师急匆匆跑来找她,领着她赶到医院。警察等在手术室外,把情况简短地告诉了她。

  孩子们回家时,经过工厂厂区前的十字路口,有辆桑塔纳失控了一样冲过来,轧伤两个孩子。

  丫头在手术室外一直坐到天黑,手术灯终于灭了,医生走了出来对着所有人摇了摇头。

  孩子弥留的时候,张着小口,只微弱地说了一句话:“妈——妈,我想爸——爸。”丫头陪了孩子整整两天,不吃也不睡,整个人几乎已经木掉了。一直到孩子没有了任何气息。她痴痴地望着孩子,俯下身抱起孩子,把脸贴在孩子冰冷的面孔上。

  她决定休个假,把孩子的遗物整理了一遍,又去了上海。在繁华大上海,她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无助,她在这几年里积攒了一点存款,也交了些能帮上忙的朋友。她费了些周折找到了小荣的新地址。

  那是一个老式石库门区,用上海人的话说,还属于上只角。蜿蜒的弄堂,让她分不清从哪里进去可以找到她想找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飘过来,娇憨而稚嫩地叫着:“爸爸,爸爸。”

  丫头躲到了房檐下,从另一条弄堂里驶出一辆自行车,年轻的父亲推着自行车,前头载着小女儿,身边跟着美丽的妻子。

  他的妻子问:“为什么要我们一起去挑轿车?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答:“还是你看看,你觉得好,我们就买。”

  弄堂口有绑绒线的老婆婆,扁着没有牙的嘴对这一家人说:“你们好福气啊!”

  年轻的父亲上了自行车,等妻子坐好了,才飞也似的冲出了此地。

  丫头从房檐下出来,站到了太阳底下。

  她想起来这个年轻的妻子好面熟,好像在那座田埂间的工厂门口见到过,当时小荣穿着西服,还戴着大红花。

  原来她是他的妻子。

  丫头抬头望望太阳,太阳都不能让她的全身暖和起来。

  她在这条弄堂附近徘徊了好几天,住在附近的小旅馆里,甚至还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她每天都悄悄地跟看小蓉。

  他们每天清晨六点半起床,七点带着小女儿出门,到马路对面的小吃店吃早饭。早饭很丰盛,有白粥、油条,还有生煎。然后妻子留在家里做家务,小荣则用自行车载着女儿去幼儿园,然后自己去上班。他上班的地方就在丫头去过的那间工厂,门房里的老头叫他“江科长”。

  小荣工作时,丫头会在工厂旁的稻田埂旁坐一天,对着碧蓝的天金色的稻田发一整天的呆。

  工厂里的工人在午饭后会出来放松,丫头听到他们聊天,他们说:“江科长不管怎么说,也只是老厂长的女婿,老厂长还有儿子,这厂子将来归谁,难说!”

  丫头用手捂住了面孔,心中不辨悲喜。

  小荣下班以后,会先去幼儿园接小女儿,再在路边的小吃店里给小女儿买一个鸡蛋饼,小女儿会吵着要酸奶,他就很听从地买了酸奶。

  这是一个很疼爱孩子的父亲。丫头心酸地想。小荣从小就父母双亡,原来他会把全部疼爱都给自己的孩子。

  到了第三天,小荣没有去上班,他去了一间工厂,然后开出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丫头跟不上小轿车的速度了,等她骑回到那条弄堂口,黑色小轿车已经炫耀一般地停在路边。

  小荣送了两位朋友出来,丫头认出来其中一位就是小虎。

  小荣和小虎关系还是这样的好。从漠河到上海的关系,他想维护的,还是可以维护得很硬,他想抛开的,也可以硬起心肠抛开。

  丫头感觉冷,她想跟踪些什么呢?她又能再做些什么呢?她把自行车又卖了,打点好行李,去火车站买车票,路过一家洋快餐门口时,有很多人在排队。她记得她的小儿子一直渴望可以吃一顿这样的洋快餐。她没有很多钱,没有办法满足儿子的愿望。她想,她应该替儿子尝尝这顿洋快餐的炸鸡是什么味道。

  店里的客人很多,丫头和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拼桌。年轻人有很好的卖相以及和善的神情。丫头看着觉着他面善。他大口吞咽着汉堡,吃着吃着就流下了眼泪。

  丫头怪异地又望了望他。她想了起来,在小荣的弄堂口和小虎在一起的就是这个男人。她递了一块手绢过去。

  年轻人转过头来,能看清眼前女子的脸上有一种少见的、绝伦的神采,眼睛里满满盛着的都是忧伤,他突然就有了倾诉的意思。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话,他说他的兄长代表中国新兴的企业家去美国参加研讨会,大巴在沙漠区翻了,他很想念兄长。

  他说着说着,发现坐在身边的美丽女子哭了,而她眼睛里的忧伤满满沸腾起来,渐成了火焰。

  丫头在胡思乱想,这今年轻人有个工厂,这个年轻人认识小荣,她没有了父亲,也没有了儿子,在这个凄冷世界里等于什么都没有了。

  走出快餐店时,她对年轻人说:“我一直想找个工作,你能不能帮帮我?”

  江湖捧起茶杯,茶杯里只剩下茶叶,一滴水都不剩了。

  她牵挂已久的因由,她也早知道会是一道霹雳,把她的世界劈得支离破碎。

  她捧着茶杯的手不住颤抖。

  而洪蝶继续说道:“我后来又去老家查过当年的卷宗,江荣的名字列在证人一栏。我给小荣找再多的解释也全部都成为泡影。”

  江湖抖着双唇,问:“当——当你再出现在我爸爸面前的时候——那——那——”

  洪蝶抿唇一笑,“叫江荣的时候,他见到我都不皱一下眉头;叫江旗胜的时候,他见到我又怎么会动容?此去经年,江湖风浪早就把他的狠心肠炼成了石头。他走私、贿赂、陷害、杀人,每一件事情都干得利利落落,何来良心上的不安?从他出卖了我爸爸,并且为了脱身置我爸爸于死地的那一天开始,从他在和我上了床以后,转头就把我当成妓女向派出所告发的那一刻开始,江旗胜就在枭雄之路上一路顺风了。”

  江湖说:“他见到了你,然后——然后——你们就——”

  洪蝶蹙了蹙眉尖,“他重新遇见了我,旧情复燃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而锦上添花的是,我是徐风集团的副总裁,我的丈夫在多年前就得了癌症去世了,如今的我孑然一身。他在我身上投资多少又能收益多少,他心里早盘算明白了。他甚至打过你和徐斯联姻的如意算盘。利益不嫌多,是江旗胜一贯的操守准则。只可惜那时候徐斯心不在此,只是敷衍了他一番。”

  江湖抚上了心口,“你是、你是处心积虑,一个回马枪杀得我爸爸措手不及。”

  洪蝶温柔地瞅着江湖,“要杀你爸爸一个回马枪,不是这么容易的。伤人一千,自损就要八百。”

  “环字和利都的事情,那个央企插了一脚,是不是你指示的?沈贵的项目,是你安排我爸爸加入的?”江湖一连串地发问。

  “利都的那件事情不过是个举手之劳。而沈贵,呵呵,江旗胜早就不满足卖衣服赚钱,他投资房产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洪蝶微笑,“你去见了沈贵,问到了关于我的事情,才去的漠河吧?这一整个故事和你自己猜的差了多少?”

  江湖揽了揽自己的双肩,“我是去见了沈贵,他告诉我你和我爸爸都准备结婚了,你们是三十多年的旧识。我想到了你告诉我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

  洪蝶笑,“我就知道只要一点点线索,你一定能自己串起整宗事件,也会清楚应该是你爸爸对不起我。”

  “一切的线索都是您给的,或者——”江湖定定地看向洪蝶,“洪姨,您本来就想让我知道一切的,是不是?”

  “江湖,我没想到你这么善良。”洪蝶的语气柔软,怜悯一般地说,“你查到漠河以后竟然不敢亲自再查下去了,是不是怕亲自查到这些一下承受不住?我想,你一定是日日反复想着你爸爸到底做过哪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才得来这些不爽的报应。你这丫头甚至避开了徐斯,这都太辛苦了,孩子。”

  江湖闭了闭双目,“我只是、我只是没有立场责怪您、控诉您、埋怨您。”

  “你是江旗胜的女儿,你比谁都了解你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我能想象得出你的煎熬。”

  江湖咬住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你心里清楚可能没有立场责怪我、控诉我、怨恨我,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借了岳杉的手,帮你查明真相,对不对?”洪蝶说。

  江湖别过头,可是忍不住讥诮地说道:“洪姨,原来你的天罗地网还包括一直盯着我的想法、我的行为。”

  “你还是太年轻了。如果换做你爸爸,他绝不会因为受不了内心的煎熬来给我打这个电话问真相的。”洪蝶拍了拍江湖的手,“在这个世界上,欠债还钱,欠命还命,是应该的,这样才有公理。江旗胜欠我爸爸一条命,欠高班长夫妇两条命,也许还欠了很多人的命,这是你和我都不知道的。”

  江湖真正地无言以对了。世间至大至大的难受是自己的亲人被指责、被控诉,而自己找不到半个狡辩的理由。她战战兢兢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和高屹合作的?”

  洪蝶沉默了一下,“很奇怪,你爸爸一直很照顾高屹,也许他心里还有愧疚这个词,也许——”她怪异地顿了顿,“我并没有和高屹合作,我发现市场上竟然有人和我一样要整你爸爸,而且选了这个好时机,我是有意外之喜的。我早就怀疑是利都里头有人设计和环宇金融串通,唱这出双簧炒高股市,以便从中获利。我很乐意推一把成其好事。为了让你爸爸相信,我请旧下属用些关系做些动作促成此事并不是件难事;为了让你爸爸深信不疑,我自己名下的投资公司也入了不少利都的股票。”

  “但这个方案并不能完全打倒我爸爸。”江湖驳道。

  洪蝶颇为赞许地朝江湖笑了笑,“当然不能,要扳倒你爸爸哪有这么容易。多管齐下才能万无一失,也是老天要亡他。沈贵的项目用的承建商资质不够格和偷工减料是出名的,那块地土质疏松,本来要做绿地之用,而他们贪心造楼,此刻楼不倒,他日也会倒。楼倒得也正是这个时候。”

  “而且,我和你爸爸重逢以后,你爸爸利欲熏心,一直希望和我强强联手,不停鼓动我出钱和他一起在海外成立个私募公司。我自然顺了他的意思。这个公司很隐蔽,为你爸爸做了很多私下的圈钱交易。在关键的时候,也能切中你爸爸的命门。在利都的投资上,在沈贵的项目里,这个公司的介入都让你爸爸的损失十倍于明面上,而得罪的人就更加是得罪不起的了。”

  洪蝶明明有一张柔美绝艳的面孔,可如今看在江湖的眼里,令她生出了十分的惧怕,每一个毛细孔都会渗出冷汗来。她花了多少精力和时间,编织出这样一张网,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要置人于死地。

  “四水市政府为什么改变了对红旗集团股权处理的意见?他们本来已经在股权问题上松口了。”江湖叫道,而后又自答,“是了,是不是方叔叔?您早就把方叔叔……”

  洪蝶只是笑而不语。她的笑容瑰丽如刀,女色如刀,才能如此锋利。

  江湖几乎是叫了出来,“那么,我爸爸——我爸爸为什么会突然心肌梗塞?”

  洪蝶仰头,看了看玻璃墙外明媚的阳光。她被阳光刺到了眼睛,用手挡了一挡,转而看向杯中茶叶许久,才缓缓开口,“只有抓住你爸爸的命门,他才能就范;只有万力齐发,才能让他万劫不复。你爸爸很精明,事情已发生,他就来质问我,我也问了他这些年来折磨了我很久的问题。他全部都承认了,如何陷害了我爸爸,又如何陷害了我。所以我把你哥哥的照片拿给他看,告诉他,他可怜的儿子被车撞死了。他看到你哥哥的照片,整个人都懵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洪蝶的声音,忽然飘忽起来,有种凛冽的寒意。

  “高屹在十岁的时候就到了你家,你爸爸记得高屹小时候长的是什么样子。”她又笑了笑,“如果我的孩子能长大,应该和高屹长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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